第九章

“帮欧世澈呀,你硬把杨羽裳推到欧世澈怀里去了!”

“我推的吗?”俞慕槐叫着说。

“怎么不是你推的呢?我亲眼目睹着你推的!哦,哥哥呀,”慕枫坐近了他,恳挚地说,“你虽然比我大了十岁,但是对于女孩子,你实在知道得太少了!杨羽裳有她的自尊,有她的骄傲,你那样去打击人家,当着我们的面去取笑她的感情,你怎么会不把她逼走呢?”

“她有她的自尊,有她的骄傲,难道我就没有我的自尊,和我的骄傲了吗?”俞慕槐愤愤地说,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她捉弄我,就像捉弄一个小孩子一样。”

“她爱开玩笑,这是她的个性使然,爱捉弄人,也只是孩子气而已。你一个大男人,还不能原谅这份淘气吗?何况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怎么知道她不是在继续捉弄我呢?如果她是真心和我交往,为什么她不坦白告诉我以前两次的恶作剧呢?她还要继续欺骗我,继续撒谎!而我,我曾一再给她机会坦白的!”

“这……”俞慕枫有些结舌了,半晌才说,“或者她没有勇气坦白。”

“没有勇气?为什么?”

“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害怕他看出你的弱点了。如果她没有患得患失的心情,如果她对你根本不在乎,只是开玩笑,她或者早就揭穿一切了。因为,她第三次出现在你眼前,你没有马上拆穿她,她不是早就达到开玩笑的目的了吗?何必再继续遮掩以往的行为,而兢兢业业地去保持和你来往呢?”

俞慕槐愣住了,怔怔地望着慕枫,他忽然发现这个妹妹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回忆和杨羽裳的交往,回忆她的言行,尤其,回忆到那凌晨时分的拥吻,和她那一瞬间对他的泪眼凝注,那却不是伪装得出来的呵!

“再说,”慕枫又说了下去。“假若她不是真心爱你,那天早上,她干吗发那么大脾气呢?只因为她太认真,她才会气得发狂呀。哥哥,你想想吧,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我告诉你,杨羽裳根本不爱欧世澈,她爱的是你。”

俞慕槐重重地抽着烟,再重重地喷着烟雾,他的眼睛沉思地看着那向四处扩散的青烟。

“假若你根本不爱杨羽裳,只是为了报复她而接近她,我今天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反正你已经达到了目的,你报复到她了,报复得很成功,我从没看到杨羽裳像现在这样痛苦过,一个多月来,她瘦得已不成人样了。”

俞慕槐惊跳起来,烟蒂上的烟灰因震动而落到衣襟上,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慕枫。

“而且,我必须提醒你,”慕枫深深地望着哥哥。“如果杨羽裳没有爱上你的话,你的报复也就完全不能收效了,你想想清楚吧!去报复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孩子,你的残忍赛过了她的淘气,哥哥,不是我偏袒杨羽裳,你实在做得太过分了。”

俞慕槐咬住了烟头,咬得那样紧,那烟头上的滤嘴都被他咬烂了。

“哥哥!”慕枫俯过去,一把握住了俞慕槐的手,诚恳而真挚地喊,“假若你爱她,别毁了她吧,哥哥!别把她逼到欧世澈怀里去。你所要做的,只是抛开你的自尊,去向她坦白你的感情!去告诉她吧!哥哥,别这样任性,别这样要强,去告诉她吧!”

俞慕槐抬起眼睛来,苦恼地看看慕枫。

“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我也不再多嘴了,”慕枫站了起来,“去也在你,不去也在你,我只能再告诉你一点情报,要去的话早些去吧,再迟疑就来不及了。那欧家已正式去向杨家求了婚。欧世澈知道杨羽裳是变化多端的,他想打铁趁热,尽早结了婚以防夜长梦多呢!”俞慕槐愣愣地坐着。

“别因一时的意气,葬送一生的幸福吧!”

慕枫再抛下了一句话,就转过身子,自管自地走出了俞慕槐的房间。

俞慕槐望着那房门阖拢了,他取出了嘴里的烟头,丢在烟灰缸里。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那儿,一直坐了好几小时。夜慢慢地滑过去了,黎明染亮了玻璃窗,远处的鸡啼,啼走了最后的夜色。他用手支着头,呆愣愣地望着窗外那些树木,由朦胧而转为清晰。他的心境也在转变着,由晦暗转为模糊,由模糊转为朦胧,由朦胧转为清晰。当太阳从东方射出第一道光线时,他心底也闪出了第一道阳光。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全心灵、全意识、全感情都在呼唤着一个名字:杨羽裳!

他心底的云翳在一刹那间散清了,他迷糊的头脑在一刹那间清明了!他忽然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满心都弥漫着喜悦,一种崭新的、欣喜欲狂的感觉在他血液中奔窜、流荡、冲激,他突然想欢跃,想奔腾,想高歌了!

没有时间可耽误,没有耐心再等待,他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房门,冲过了客厅。俞太太叫着说:

“这么早就要出去吗?你还没吃早饭呢!”

“不吃了,对不起!”他叫着,对母亲抛下一个孩子气的笑。俞太太呆住了,多久没看过他这样的笑容了,他浑身散发着多大的喜悦与精力呀!

骑上了摩托车,飞驰过那清晨的街道。飞驰!飞驰!飞驰!他的心意在飞驰,他的灵魂在飞驰,他的感情也在飞驰!一直驰向了那杨家院落,一直飞向了那羽裳的身边,不再斗气了,羽裳!不再掘强了,羽裳!不再演戏了,羽裳!我将托出心灵最深处的言语,我将作最坦白与无私的招供,我将跪在你膝下,忏悔那可恶的既往!我将抹煞那男性的自尊,说出那早该说出的话:我爱你!我要你!不是玩笑,不是台词,而是最最认真的告白!啊,羽裳!羽裳!羽裳!我是多大的傻瓜,白白耽误了大好的时光,我是多大的笨蛋,竟让我们彼此,受这么多痛苦与多余的折磨!噢,羽裳!羽裳!羽裳!

停在杨家的门前,没命价地按着门铃,他的心跳得比那急促的门铃声更响。来吧,羽裳!只要几分钟,我可以解释清楚一切,只要几分钟,我可以改变我们整个的命运!啊,想想看!在轮渡上的海鸫,在夜总会里的叶馨,天!这折磨人的小东西哪!他更急促地按着门铃,我不再怪你了,羽裳,不再怪你的天真,不再怪你的淘气,不再怪你的调皮及捉弄,啊,如果没有你的调皮与捉弄,我又怎能认识你?!你原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怪物呀!就因为你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怪物,我才会这样深深地陷进去,这样的对你丢不开,又抛不掉呀!

大门蓦然地拉开了,他对那惊讶的秀枝咧嘴一笑,就推着车子直冲了进去,一面兴冲冲地问:

“小姐在吗?”

“在,在,在。”秀枝一迭连声地说。

他把车子停妥。陡然间,他呆了呆,触目所及,他看到另一辆摩托车,一百五十的光阳!他以为自己来得很早,谁知道竟有人比他更早!低下头,他看看手表,才八点三十分!

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有些昏乱,更有些迷糊,怔忡地走进客厅,迎面就是那个漂亮的、清秀的、文质彬彬的面孔——欧世澈!

两个男人都呆了呆,两张脸孔都有一刹那的惊愕与紧张,接着,那欧世澈立即恢复了自然,而且堆上了满脸的笑,对俞慕槐伸出手去:

“啊,真没料到,是慕槐兄,好久不见了,近来好吗?常听令妹谈到你!你是我们大家心目里的英雄呢!你采访的那些新闻,真棒!也只有你那么敢说话,不怕得罪人!”他一连串地说着,说得那么流利,那么亲热。一面,他掉转头对屋子里面喊,“羽裳!你还不出来,来了稀客了,知道吗?”

俞慕槐已经打量过整间客厅,并未见到羽裳的身影,这时,被欧世澈这样一打岔,他整个心境都改变了,整个情绪都混乱了。迫不得已,他握了握欧世澈的手,他觉得自己的手汗湿而冰冷,相反地,欧世澈的手却是干燥而温暖的。他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欧世澈,一件浅蓝色的运动杉,雪白的西装裤,加上那瘦高条的身材,天!谁说羽裳不会爱上他呢?这男孩何等英爽挺拔!

“慕槐兄,你起得真早啊!”欧世澈又说了句,再回头对里面喊,“秀枝!秀枝!怎么不倒杯茶来?”把沙发上的报纸收了收,他以一副主人的姿态,招呼着俞慕槐,“请坐,请坐,坐这边吧,对着冷气,凉快点!这个鬼天气,虽然是早上,就热成这样子!”

俞慕槐身不由己地坐下了,他努力地想找些话来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恨透了自己,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而那鬼天气,确实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不住地拭着额上的汗珠,他奇怪欧世澈会一点都不觉得热,他那白晳的面庞上,一丝汗渍都没有。

“羽裳还没有起床,”欧世澈说,把香烟盒子递到他面前,“抽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