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蜜月是早已过去了。

杨羽裳靠在沙发里,手上握着一本《唐诗宋词选》,眼睛却对着窗外濛濛的雨雾出神。不过刚刚进入初秋,天就突然凉起来了。从早上起,那雨滴就淅沥淅沥地打着窗子,天空暗淡得像一片灰色的巨网,窗外那些街道树木和高楼大厦,都在雨雾里迷迷濛濛地飘浮着。一阵风来,掀起了浅黄色的窗帘,也带进一股凉意。她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裸露的手臂,怎么?今年连秋天也来得特别早!

一声门响,佣人秋桂伸进头来:

“太太,先生回不回来吃晚饭?”

她怔了怔,回来吗?谁知道呢?

“你准备着就是了,多做了没关系,少做了就麻烦!”

“是的。”

秋桂退进厨房去了。她把腿放在沙发上,蜷缩在那儿,继续地对着窗外的雨雾出神。房里没有开灯,光线好暗淡,暗淡一些也好,可以对什么都看不清楚,反而有份朦胧的美,如果你看清楚了,你会发现每样东西的缺点与丑陋。

当初,她并没有费多少时间和心血来布置这屋子,室内的东西差不多都是欧世澈选择的,黄色的窗帘,米色的地毯,咖啡色的家具,她不能否认欧世澈对色彩的调和确实颇有研究,但她总觉得所有的家具都太考究了些,像那些紫檀色的雕花小几和椅子,那柚木刻花的餐桌和丝绒靠背的餐椅,每样东西给人的感觉都是装饰意味胜过了实用。刚从日本回来的时候,她也提出过这一点,欧世澈却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

“反正你爸爸有钱,家具当然选最贵的买!”

“什么?”她吃了一惊。“家具也是我爸爸付的钱吗?”

“当然,”欧世澈笑笑,“你难道希望我家里拿出钱来?你爸爸送得起房子,当然也送得起家具!”

她凝视着欧世澈,或者,这是婚后她第一次正眼凝视欧世澈,在他那文质彬彬的面貌下,她只看到一份她所不了解的沉着,不了解的稳重,和不了解的深沉。她吸了口气,轻声问:

“那么,我们到日本度蜜月的来回飞机票、旅馆费用、吃喝玩乐的钱,是什么地方来的?”

“你还不知道吗?”欧世澈笑得得意。“你有个阔爸爸,不是吗?”走到杨羽裳的面前,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面颊。“这值得你烦恼吗?”他问,“你一生用钱烦恼过吗?为什么结了婚之后就不能用呢?难道你结了婚,就不再是你父母的女儿了?再说,你爸爸高兴拿出这笔钱来,他希望你快乐,不是吗?”

“那么,”她怔怔地说,“你家拿出什么钱来了呢?”

“我家!”欧世澈惊讶地说,“我父亲又不是百万富豪!而且,我这么大了,还问父亲要钱吗?”

“不能问你父亲要,”杨羽裳憋着气说,“却可以问我父亲要啊!”

欧世澈顿时沉下脸来。

“你什么意思?”他说,“我没问你父亲要过,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他怕你吃苦,怕你受罪,这是你的问题!你嫁的根本是个穷丈夫,供不起你的享乐!你以为我高兴接受吗?还不是为了你!你去想想清楚吧!”

说完,他调转身子就走出去了,“砰”地碰上了大门。摩托车喧嚣地响起,他甚至不交代他去什么地方。

从那次以后,杨羽裳很少再询问婚事费用的来源。但她却变得很怕面对家中的家具了,那讲究的壁纸、窗帘、地毯……甚至这幢房子。父亲细心,知道她没住惯公寓,居然给了她这栋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房子不大,楼上是卧室、书房、客房,和一间为未来准备的婴儿室。楼下是客厅、餐厅、厨房、下房等。前后还有两个遍植花木的小花园。她从不知道房地产的价钱,她也从不知金钱的意义,只因为,她从小就没受过金钱的压迫。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栋房子和房中的家具,在在都压迫着她,使她不舒服,使她透不过气来。为什么?她也弄不清楚,欧世澈的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弄昏了她。只是,她觉得这房中的家具都不再美丽了。

天更昏暗了,雨在慢慢地加大,那敞开的窗子,迎进了一屋子的暮色,也迎进了一屋子的寥落。奇怪,在她婚前,她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寥落,什么叫寂寞。她太忙,忙于玩乐,忙于交朋友,忙于游戏人生!后来,又忙于和俞慕槐斗气。她没有时间来寂寞,现在呢,时间对她来说,却太多太多了!

几乎不再记得蜜月时期是怎样过去的。在日本,生活被“匆忙”所挤满,他们去了东京、京都、大阪、神户,和著名的奈良。每个地方住个数天,包着车子到各处去游玩,他们跑遍了京都的寺庙,奈良的公园,去神户参观养珠场,吃贵得吓死人的神户牛排。欧世澈是第一次去日本,好奇和惊喜充满了他,他曾沉溺在东京的豪华歌舞中,也曾迷失在银座的小酒馆里,他们的新婚并不胶着,也不甜腻,外界太多的事物分散了欧世澈的注意力。这对杨羽裳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她曾恐惧新婚的日子,没料到却那样轻易地度过了。只是,在奈良的鹿园中,在平安神宫的花园里,在六十间堂那古老的大厅侧,以及在苔寺那青苔遍地、浓荫夹道的小径上,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俞慕槐……

“如果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不是欧世澈,而是俞慕槐,那么,一切的情致会多么地不同呀!”

她想着,一面又庆幸人类的思想并没有反光镜,会反射到表面上来。欧世澈读不出她的思想,他太忙,忙于去观察日本,而不是观察妻子。

回到台湾后,她像是骤然从虚空中落到现实里来了。新居豪华考究,却缺乏家的温暖,和家的气氛。欧世澈又恢复了上班,早出晚归,有时,连晚上都不回来,只打个电话通知一声,近来,他连电话都懒得打了。杨羽裳并不在乎他在家与不在家,只是,整日守着一个空房子并不好过,她想回到学校去念书,欧世澈却反对地说:

“结了婚还念什么书?你那几笔画反正成不了毕加索!如果想借念书为名义,再去交男朋友的话,你又已经失去交男朋友的身份了!”

“什么?交男朋友?”她大叫,“你以为我念书是个幌子吗?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

“你是怎样的人,别以为我不清楚,”欧世澈笑着说,“你那些历史,说穿了并不好听!”

“什么历史?你说你说!”杨羽裳暴跳如雷了。

“说什么呢?反正你心里有数!”欧世澈笑嘻嘻地说,“我劝你安分点儿,我不跟你吵架!还有好多事要办呢!我出去了!”

“你别走!说清楚了再走!”她追在后面喊。

但他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她毕竟没有回到学校里去念书,并不是为了怕欧世澈反对,而是她本身被一种索然的情绪所征服了。她忽然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她蜷伏了下来,像只冬眠的小昆虫,外界任何事都刺激不了她。她安静了,她麻木了,她整日待在家中,不出门,不胡闹,不游戏,外表上,她像个十全十美的、安静的小妻子。连杨承斌都曾得意地对妻子说:

“你瞧,我说的如何?咱们的女儿和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了。我早说过,婚姻可以使她成熟,使她安静吧!”

是的,杨羽裳换了一个人,换得太厉害了,她再也不是个爱吵爱闹爱开玩笑爱闯祸的淘气姑娘,她成了个安静的、沉默的,落落寡欢的小妇人。这种变化并不让杨太太高兴,凭一份母性的直觉,她觉得这变化太突然,太快,也太厉害了。私下里,她问杨羽裳:

“羽裳,你和世澈过得快乐吗?”

“还好。”杨羽裳轻描淡写地说。

“吵过架吗?”杨太太关怀地问。

“吵架?”杨羽裳歪着头想了想,“吵架要两个人对吵才吵得起来,一个人跟一棵树是不会吵架的。”

“什么意思呢?”杨太太皱皱眉,弄糊涂了。

“没什么,”羽裳笑笑,避开了这问题,“我只是说,我们很好,没吵什么架。”

“很亲爱吗?”杨太太再叮了一句。

“亲爱?”羽裳像是听到两个很新奇的字,顿了半云才说,“我想,我和他是一对典型的夫妇。”

“什么叫典型的夫妇?”做母亲的更糊涂了,以前,她就常听不懂羽裳的话,现在,她成了个小妻子,说话却更会打哑谜了。

“典型就是一般模型里的出品,我们夫妇和其他夫妇并没有什么不同。和许多夫妇一样,丈夫主外,太太主内,丈夫忙事业,太太忙家庭,丈夫早出晚归,太太管柴米油盐,都一样,包括……”她咽住了,想说“包括同床异梦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