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呻吟着,把脑袋一直埋到膝盖上去。他旁边有个少妇带着一个孩子在候诊,他听到那孩子说:
“妈妈,你看,疯子!疯子!”
他抬起头来,去看那孩子,那母亲慌忙把孩子拉到怀里去,他对孩子咧咧嘴,露露牙齿,孩子的头躲到母亲衣服里面去了。他茫然地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走出医院的大门,迎面,是秋天的风,冷而萧飒。
他没有离开医院很远,就站在那医院门口,他用背贴着围墙,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固执地不看表,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张壁纸,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医院门口。有人进去,有人出来,那孩子牵着母亲的手也出来了:
“妈妈,疯子!疯子!”孩子又喊。
那母亲悄悄偷看他一眼,一把蒙住孩子的嘴,抱着孩子急慌慌地逃走了。他扯了扯头发,觉得自己真的快发疯了。
终于,盼云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飞快地闪了过去,拦在她的面前。
盼云抬眼看他,他们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们只是这样相对而视,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存在了。然后,高寒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抗拒,很顺从地让他握着,他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他说。
她点点头,从来,她没有这样顺从过他。
上了计程车,他开始回复了一些理智,开始又能思想了。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生怕她打开另一扇门跑掉,但是,她坐在那儿不动,有种奇异的沉静,有种令人心酸的柔顺。
“去哪儿?”司机回头问。
“去——”他犹豫着,忽然想起了那个老地方,那座莲花池。“去青年公园!”
青年公园别来无恙,依然是空荡荡地没有几个游人,依然是疏落的林木,依然平畴绿野,依然是弯曲的莲池,莲池边,依然竖着那棵大树,大树下,也依然是那张孤独的椅子。
他带着她走到树下,望着那莲池,那老树横枝,两人都在回想着那天落进莲池的情景。事实上,事情发生并没有多久,但是,这之间经历过太多事情,竟使他们有恍如隔世之感。盼云的眼光终于从莲池上移过来,落在高寒脸上了。
他们彼此对视着,那样深深地、苦苦地、切切地对视着。高寒第一次在盼云眼里读出那么深厚的感情,那么浓挚的感情,那么没有保留的感情……他立即拥她入怀,她丝毫也没有抗拒,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他们的嘴唇贴住了。
这是一个炙热、缠绵,充满煎熬、痛楚与悲苦的吻。他们彼此奉献,彼此需索,彼此慰藉着彼此,彼此渴求着彼此……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要借这一吻来传达,他们的吻搅热了空气。
终于,他抬起头来,带着不信任的表情,去察看她的眼睛。又带着猝然的酸楚,把她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
“哦,盼云,”他低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盼云!”
她的面颊贴着他那个狮身人面像,石雕被她的面颊烤热了。她的手仍然紧抱着他的腰,她用全身心在感应这片刻的相爱与相聚。
“你已经做对了。”她低声说。
“什么做对了?”他追问,“对她做对了,还是对你做对了?”
“对她!”她仰起头来,盯着他了,“高寒,你跟我一样清楚,在她失去记忆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刺激她了。我认识一个心理科医生,我去问过他,他说,如果是种最悲切的记忆,失去了是最幸福的,如果唤醒这记忆,很可能导致她疯狂。”
“你有没有想过,”高寒仍然怀抱着她,苦恼地凝视着她,“她有一天,说不定会恢复记忆,想起杏林那一幕,那时,她会无地自容。”
盼云颤栗了一下。
“高寒,永远不要让她恢复记忆!”
“这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之内吧?”
“在你能控制的范围之内!”盼云有力地说,“只要你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不给她丝毫怀疑的地方,不给她任何需要回忆的因素……那么,她就根本不会再去想,心理医生说,这种失忆症可能是终身的,除非你再去刺激它,它就不会醒觉。”
“别忘了,我也学医,我也念过心理学,这件事很危险,失忆症随时可能恢复!”
“不会,不会!”盼云坚定地摇头,“只要你真心真意去爱她!”
他的手紧箍了她一下。
“你‘真心真意’希望我‘真心真意’爱她吗?”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她凝视着他,眼中盛满了坦白的痛楚。
“高寒!”她惨然低呼,“我们都无法选择了!都无法选择了!”
“为什么?”
“你跟我一样清楚为什么,你不能再杀她一次!我们都不能再杀她一次!你做不出来了,永远做不出来了!”
是的,他做不出来了!当可慧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只希望时间倒流,让一切没发生过,如今,时间真的倒流了。他再也不能把第一次的错误重犯!而且,如果现在再提出来,那是真的会彻彻底底地杀了可慧了。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周身颤抖。
“高寒,去爱她!”盼云温柔地说,“你会发现爱她并不困难。事实上,今天你已经去‘爱’了,你吻了她,那并不困难,是不是?”
他盯着她。
“你吃醋吗?”他直率地问。
“是的。”她真挚地回答。
“也痛苦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