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上,在纪家,总是很热闹的。
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语,把纪家的客厅填得满满的。何况,除客人以外,还有纪访槐和纪访萍兄妹两个所抖落的欢愉,散播在全客厅的每个角落中,把那初秋刚刚带来的几丝萧瑟感,全都赶出了室外。
纪家是欢乐的。
但是,纪访竹却不属于那间笑语喧哗的客厅。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卧室中,蜷缩在一张圆形的藤椅里。一盏落地的弧形吊灯,伸在她的头顶,一圈柔柔的光线,把她整个地笼罩住。她坐在那儿,怀里摊着一本书。她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静静地,深深地出着神。渐渐地,她的眼眶湿润,有两抹雾气在眼中凝聚,终于变成两滴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滚落在书页上,滚落在裙褶里。
纪家人人在欢笑。
纪访竹独自在流泪。
访竹听不到外面的笑声,虽然客厅距离她的卧室也不过是几步之遥。这种新建的大厦,每个单位都是三房两厅或四房两厅,厅与房之间,就都只有个小走道而已。隔着设备绝对挡不住七八个人的欢笑。但是,访竹就是听不到那些笑声,因为她正深陷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那么安静,那么专心,那么出神。以至于房门突然被冲开的时候,她都几乎没有被惊动。只是抬起那对泪汪汪的眼睛,微带困惑地看着房门。
访萍正带着满脸的兴奋和欢笑冲进门来,一眼看到泪眼凝注的访竹,笑容僵在她的唇边。她张开嘴,瞪大眼睛,惊诧地嚷:
“怎么了?访竹?”
访竹用手背拭去颏下的泪珠,对访萍微微地摇了摇头,大眼睛明亮地睁着,泪珠洗亮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她有股天真的、无辜的神情,很悲哀的无辜,很沉静的无辜,好像访萍问了一个傻问题。
“老天爷!”访萍喊,走进室内,从化妆桌上拿了一张化妆纸,递给访竹。“你又发生什么事了?全家在客厅闹得天翻地覆,你居然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是谁欺侮你啦?还是你生病啦?”
访竹摇头,用化妆纸拭干净了眼睛。
“是……是安瑙。”她轻声地说。
“什么?”访萍完全没听清楚。“樟脑丸吗?樟脑怎么了?樟脑粉弄到你眼睛里去了吗?”
“唉!”访竹大大一叹,那份天真的无辜就更诚挚了,使她的脸庞生动而纯洁。眉目间是一片动人的温柔。“我说的是哈安瑙。”她解释着,“哈安瑙是一个人名。”
“哦!”访萍恍然地,眼睛睁得更大了。“哈安瑙!是蒙古人吗?我认识一个蒙古人姓哈。这种怪姓也只有蒙古人有。好了,访竹。这个蒙古人怎么欺侮你了?”
“唉!”访竹又是一声轻轻低叹。“哈安瑙不是蒙古人,她是英国人!”
“英国人?”访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也睁得更大更大。“我的好姐姐,你说清楚一点行不行?这个英国人怎么会跑到台湾来,弄得你眼泪汪汪地关着房门哭。你告诉我,我找哈安瑙算账去!”
“你找不到她,她是十七世纪的人!”
“啊呀!”访萍嚷着,跌坐在一张椅子中,呻吟似的说,“十七世纪的英国人,让我的姐姐哭肿了眼睛,哼哼,这笔账怎么算?我是越搅越糊涂了!”
“她真可怜极了,太可怜了,但是,她又那么勇敢,那么固执,那么坚强。”访竹看着访萍,一本正经地、热烈地、真挚地说,“她十九岁遇到理察,一见钟情。他们订了婚,可是,在结婚前,哈安瑙骑马摔成了残废,从此,她再也不肯见理察……”
访萍越听越惊奇,越听越迷糊。忽然间,她有些明白了,跳了起来,冲到访竹身边,把访竹怀中那本沾着泪水的书“啪”地合拢,看看封面,赫然是徐钟珮翻译的一本小说《哈安瑙小姐》!她这才真正地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这个呆子姐姐是在为小说中的人物掉眼泪,居然还哭得那么伤心!她又好气又好笑,真不懂,访竹怎么会和她是姐妹。她是永远嘻嘻哈哈的乐天派,访竹却那么善感又那么细致。有时,访萍会认为自己是访竹的姐姐,而不是妹妹,虽然事实上她们也只差一岁。但,访萍乐观豪迈,有男儿风,访竹却“女性”得细嫩,嫩得就让人想保护她。
“好了!好了!”访萍一迭连声地打断了访竹的叙述。“把你的小说收起来吧!跟我到客厅里去!你如果一天到晚为什么十七世纪的英国老太婆掉眼泪……”
“她不是老太婆,”访竹耐心地解释,“她认识理察的时候才十九岁!和你现在一样大。”
“但是,她现在已经三百多岁了!”访萍大声说,“哎呀!访竹!你不要发傻好不好?起来起来!把眼睛擦一擦,快到客厅里来!你猜,外面有谁来了?”
“我知道。”访竹说,“是何亚沛!”
“当然是何亚沛!”访萍不耐地跺跺脚,亚沛几乎每晚来报到,似乎从小就在追求这姐妹二人了。还用得着访竹来猜?“告诉你,亚沛带来了他的朋友,那个顾飞帆!”
“顾飞帆?”访竹困惑地皱皱眉。“他是干什么的?我该知道他吗?”
“哎呀!”访萍拉起了访竹,“就是那个在印度打老虎的人!你怎么忘了?那个传奇人物!亚沛一天到晚说他,他刚从印度回来!你快出来,听他说打老虎的经过!”
“他真的打过老虎?”访竹不信任地问。
“出来!出来!你听他自己说,才有趣呢!他差点被老虎咬掉一条腿呢!来,跟我来!”
访萍抓住了访竹的手,把她怀里那本小说抢下来,丢在床上。不由分说地就把访竹拖出了房门,一直拖到客厅里去。
“爸,妈!”访萍一边拉着姐姐,一边扬着声音喊,“我总算把咱们家的大小姐给请出来了!她正在为英国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太婆哭呢!喂!顾飞帆,你再说一次你打那只老虎的事,我姐姐没听到!”
“访萍!”纪醉山回头望着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幸福和骄傲感,有这样一对女儿是值得欣慰的。访竹妩媚轻柔,古典纤雅,飘然如白云出岫。访萍却活泼明朗,现代热情,潇洒如玉树临风。这对女儿是他掌中珍宝,许多时候,他觉得自己爱两个女儿更胜过爱那独生儿子访槐。当然,访槐是很好的,优秀的,能干的。却没有这对女儿那种对比的美感,和那种贴心的亲切。他不知道,妻子明霞是不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觉,母亲应该比父亲更和女儿亲近。但是,明霞是个极端理智的女人,她总是很小心地保持着公正,对儿女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纪醉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手指头伸出来也各有长短,三个孩子中,他最宠爱访竹,却最欣赏访萍。现在,他瞪着那口无遮拦、大而化之的访萍,微笑就不由自主地涌上唇边。“你怎么和人家第一次见面,就连名带姓地乱喊?顾飞帆比你总大了十来岁,你该喊一声顾大哥才对。”
“啊呀!爸爸!”访萍嚷着,“什么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咱们家,连姐妹都叫名字呢……”
“这就是你不对!”纪醉山笑着说,“从小,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跟着我们喊名字……”
“她小时候,”纪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连叫爸爸都只肯叫‘喂喂’,因为听我总喊醉山‘喂喂’!以为人人都该叫他喂喂!”
“这还没关系——”访槐也插了进来,他高大,挺拔,眉目清秀,却是全家唯一一个近视眼。他比两个妹妹大了五六岁,这是推行“家庭计划”的结果。“她到了进小学一年级,还不肯叫我哥哥,一直跟着亚沛那些小混混喊我四眼田鸡……”
“嗯哼!”亚沛咳了一声,瞅着访槐,“我怎么成了小混混了?”
“别装蒜!”访槐笑着嚷,“那时,咱们都是小混混,书不好好念,逃学去偷农人的鸡……”
“哇!”亚沛大叫,兴奋得脸发红,手舞足蹈。“那才是我们的黄金时代,你记得我们吃叫化鸡的事?那农夫闻到香味赶来,我们还请他吃鸡腿,他吃得津津有味,直夸我们手艺好,后来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鸡,气得拿着鸡腿暴跳如雷……”
“拜托拜托!”访萍打断了亚沛的叙述,清脆地喊,“你们那些偷鸡摸狗的玩意儿我早听够了!别说了,让顾飞帆讲他抓老虎……哎哎,人家抓老虎,咱们家的哥哥还谈他偷大母鸡的事!”
全屋子一阵哄笑,连访槐和亚沛也忍不住笑起来。确实,这是个不太好的故事,尤其家里有那么一位“传奇”人物。这年代,几个人会捉过老虎?偏偏面前就有这么一个!捉老虎?顾飞帆的故事又岂止于捉老虎而已?
“说吧!顾飞帆!”访萍怂恿着,把访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面前。“顾飞帆,你还没见过,这是我姐姐纪访竹,她只比我大一岁,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我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