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刚被她咬得身子一挺,他低头看她,泪水正疯狂地奔流在她脸上,她死命地咬住他,似乎要把他咬成碎块。他不动,心灵震痛着,眼眶涨热而潮湿着,他让她咬,让她发泄,他就是那样抱着她,目不转睛地痴望着她。她松了口,转头来看他了,想说话,呜咽而不能成声,泪水流进头发里,耳朵里……他把她放在床上,坐在床边,他凝视她,拿出一条手帕,为她细细地拭着泪痕。然后,他就蓦地拥紧了她,把她的头压在胸前,让那泪水烫伤他的五脏六腑。
她忽然推开了他,向后退缩着靠在床头上,她满脸泪痕狼藉,头发零乱地披在胸前,沾在面颊上。她的眼睛,和泪水同时激射出来的,是火焰,能烧毁一切的火焰。水火同源。这是两口深井,两口又是火又是水的深井,叶刚心碎地看着这两口井,淹死吧,烧死吧,死也不悔,死也不悔,死也不悔。
“叶刚!”她喊了出来,终于用力地喊了出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把你自己变成魔鬼?为什么对我那么凶恶残忍?你不知道你在谋杀我吗?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道你毁掉我对你的印象比任何事都残忍吗?你怎么敢这么做?你怎么敢?你怎么忍心这样做?难道我对你还不够迁就,还不够认真,还不够知己吗?你有任何痛苦,你自己去承受,我连分担的资格都没有吗?你骂我,你贬低我,你侮辱我……你以为这样我就撤退了,从你生命里隐没了,你就没有牵挂,没有负担,没有责任感了吗?好!”她任性地一甩头,跳下床来,往那落地大窗冲去,“我跳楼!我死掉,看你是不是就解脱了!”她毫不造作地推开窗子,夜风扑面而来,吹起了她一头长发。她往阳台上冲去,叶刚吓坏了,扑过去,他死命抱住她,拖回床上来,她挣扎着,还要往那落地大窗跑,于是,他迅速而狂乱地把嘴唇压在她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苦恼而热烈地盯着她,眼神里是无边无尽的凄楚和怜惜。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低哑地问,“我已经好几天没回这里了,我知道你在找我,办公厅的职员说的,他们说你打了几十个电话了。你知道吗?我回到这儿来只是想静一静,考虑我要不要打电话给你,或者是……”他深深地蹙拢眉头,“一走了之。”
她惊悸地抬眼凝视他,这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她见过杜忆屏了,根本不知道他所有的底细,所有的苦衷,她都明白了。他只是从家里和办公厅里,知道她在找他,以为她是在感情上又一次的屈服,以为她不过是“委曲求全”而已。
“一走了之?”她问,“你要走到哪里去?”
“美国。”
“哦,美国。”她点点头,“美国不是天边,美国只是个国家,现在人人可以办观光签证,去美国并不难!你以为到美国就逃开我了吗?我会追到美国去!”
他盯着她,眼睛湿润,眼珠浸在水雾中,那么深黝黝的,那么令人心动,令人心酸,令人心痛!
“雪珂!”他费力地念着这名字,“我值得吗?值得你这样爱吗?我那天说了那么多混账话以后,你还爱我吗?我值得吗?”
她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没说话,只是那样长长久久,痴痴迷迷地注视着他,这眼光把他看傻了,看化了。他狼狈地跳起来,去倒开水,把杯子碟子碰得叮当响,他又跑去关窗子,开冷气,弄得一屋子声音,折腾完了,他回到床边。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继续痴痴迷迷地看着他。他崩溃了。走过去,他在床前的地毯上跪了下来,把双手伸给她,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他挣扎着,祈谅地说,“我一定是疯了!我偶尔会精神失常一下,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哦,你知道的,你故意说的。”雪珂轻声说,坐到床沿上,把他的脑袋捧在自己膝上,让他靠住自己。一时间,她有些迷糊,有些困扰,有些害怕……是的,害怕,她真的害怕。她想说出他的心事,她想揭穿所有谜底,但是,突然间,她害怕起来了。这么久以来,从相识到相恋,他用尽各种方法去防止她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带她去见他的父亲,他的家人。他宁可把自己变得那么可恶,也不肯说出自己的苦衷。他那么处心积虑地隐瞒,她能说破吗?她能吗?她正在犹豫不定中,他已经苦涩而不安地开了口: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故意去伤害你。每次让你伤心,比让我自己伤心还痛苦一百倍!说过那些混账话,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杀了,千刀万剐地杀了!哦!”他痛楚地叹息,“雪珂,我不知道怎么办,你问我要不要你,你不了解,你不了解……我多想要你!多疯狂地想要你!生命里没有你,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不了解……”
“我了解了!”她冲口而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真正相爱的人不能有秘密,真正相爱必须赤裸裸相对。她忘了害怕,忘了恐惧,忘了人性中,对自身缺憾的“忌讳”,她忘了很多很多东西,很多她还不能体会的,人类心灵深处的奥秘。她冲口说出来了,“我都了解了,叶刚,我见过了杜忆屏。”
他大大一震,立刻抬起头来,他的脸色顿时变成灰色,他的身子僵住了,眼光僵住了,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他坐在地毯上,直视着她,整个人都成了“化石”。
她有些心慌了,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石头般僵硬,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她急促地去摸索他的手指,急促地去摸他的头发,急促地去摸他的面颊,急促地一口气的说:
“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你懂吗?叶刚,我知道你怕什么了,我知道这些日子来,你是怎么又矛盾又痛苦地活着了!叶刚,你听我说。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你还是有资格恋爱,你还是有资格结婚的!你所怕的事,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怕的。但是,可以不要孩子,可以不生的,不管医生怎么说,只要抱定不生孩子,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是不是?叶刚?叶刚!叶刚!叶刚!”她焦灼起来,摇他的手,摇他的肩膀,摇他,拼命地摇他。“你听我说,叶刚,我爱你,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不会重蹈杜忆屏的覆辙……”
叶刚忽然跳起来了,他凶暴地拂开她的手,他一下子就暴跳起来了,他的眼白涨成了红色,他的脸孔像死人一样煞白煞白,他的嘴唇也毫无血色,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地,狂猛地,把她从床上直拎了起来,他咬牙切齿,悲愤万状地喊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去见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撕开我的皮,去研究我的骨骼?谁给了你这个权利?谁允许你这样做?你掀开了我所有的保护色!你见到了我最不能面对人生的一面!老天!”他仰天狂叫,“这是爱吗?这是爱吗?这是爱吗?你还敢说你爱我吗?”
“哦,我爱的!我爱的!我爱的!”她一迭连声地嚷出来,吓坏了,吓呆了。而且,后悔万分了。不该说穿的!不该说穿的!原来,他这么怕这件事!原来,他所受的打击和创伤有这么重!她慌乱地去抱他,去触摸他,去吻他,去拉他,嘴里急急切切地喊着,“不要怀疑我,如果不是太爱你,我不会去追究!可是,我说了我不在乎的,我不会为了这个而轻视你!我不会的……”
“可是,我会的!”他大叫,对着她的脸大叫,他的眼珠突了出来,声音像爆竹般炸开,每个炸裂中都迸着痛楚和绝望。“我会在乎!我会轻视我自己!你不懂吗?”他用力推开她,把她推倒在床上。他绕室行走,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他用手扯自己的头发,跺着脚暴跳。“现在你知道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不是反婚姻,我是没有资格谈婚姻!没有资格爱,没有资格生活,没有资格要一个家!我努力伪装的自尊,我努力伪装的正常,都没有了!你把我的皮全剥掉了!你,你,你!”他停在雪珂面前,目眦尽裂。“你为什么要拆穿我?你为什么要拆穿我?你为什么不放弃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声音哑了,绝望和悲痛扭曲了他整个脸孔。
雪珂完全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