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几个月里,豌豆花和鲁森尧间的“敌对”,已越来越尖锐。任何坏事情,如果顺利地有了第一次,就很难逃过第二次。鲁森尧自从强暴了豌豆花以后,食髓知味,没多久,就又如法炮制,把她五花大绑地来了第二次。然后,他懒得绑她了,只要兽性一发作,就给她几耳光,命令她顺从。豌豆花是死也不“从”的。于是,挨打又成了家常便饭,每次,豌豆花都被打得无力还手后,再让他达到目的。真的,她认为自己已经跌进地狱的底层了。
她变得非常沉默了,常常整天都不开口,也不笑,她原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却以惊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她瘦了,脸颊整个削了进去,下巴尖尖的,大眼睛深幽幽的,带着早熟的忧郁。常常坐在奖券摊前,痴痴地看着街道,看着过往的车辆行人,看着会笑会闹的孩子,怀疑着自己是人是鬼是扫把星还是妖精?
秋天的时候,有一只迷了路、饿坏了的小狗爬到豌豆花脚下瘫住了。豌豆花注视着它,那小狗睁着对乌溜滚圆的眼睛,对豌豆花哀哀无告的、祈求地凝视着。这又唤醒了豌豆花血液里那种温柔的母性,她立刻去弄了碗剩菜剩饭来,那狗儿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干净净。从此,这只小狗就不肯走了。豌豆花那么寂寞,那么孤独,她悄悄地收养了小狗,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流浪”。
“小流浪”是只长毛小种狗和土狗的混血种,有长而微卷的毛,洗干净之后,居然是纯白和金黄杂色的。两个耳朵是金黄色,背脊上有一块金黄,其余都是白色。颜色分配得很平均,因此,是相当“漂亮”的。
豌豆花忽然从没有爱的世界里苏醒了,她又懂得爱了,她又会笑了,她又会说了。都是对小流浪笑,对小流浪说。她拿着自己的梳子,细心地梳着小流浪的长毛,还用毛线把那遮着它眼睛的毛扎起来,喊它:
“小心肝,小宝贝,小流浪,小东西,小美丽,小骄傲,小可爱,小漂亮,小乖乖……”
一切她想得出来的美好名称,她都用在小流浪身上。她也会对着小流浪说悄悄话了:
“小流浪,如果有个仙女,给我们三个愿望,我们要什么?”她摸摸小流浪那潮湿的黑鼻头,警告地说,“当然,你绝对不可以要香肠,那太傻了!”她侧着头想了想,“我会要爸爸和玉兰妈妈复活,”她对自己的生母,实在连概念都没有,她只记得玉兰,“我会要恢复山上的生活,当然有光宗光美。”对她而言,山上的童年就是天堂了,“我还要……哎呀,”她紧张起来,三个愿望已经说掉两个了,“和我的小流浪永不分离,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说完了三个愿望,她笑了。小流浪感染了她的喜悦,汪汪叫着,扑在她肩头,用舌头舔她的面颊和下巴。她多开心呀!把小流浪的脖子紧紧抱着,把面颊埋在它脖子上的长毛里。她静了片刻,又不禁悲从中来。“小流浪,”她低语,“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鲁森尧冷眼旁观着豌豆花和小流浪间的友谊,他不表示什么。可是,小流浪只要不小心挨近了他,他准会一脚对它踢过去,踢得小流浪“嗷嗷嗷”地哀鸣不止,每当这时候,豌豆花就觉得比踢自己一脚还心痛。于是,鲁森尧借机对豌豆花说:
“你一切听我的话就没事,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小流浪杀了下酒吃!香肉大补,我看小流浪越来越胖,吃起来一定美味无比!”
这把豌豆花吓坏了。她知道鲁森尧确实吃狗肉,每年冬天,他都会不知从哪儿弄回几条野狗,煮了配酒吃。这个“威胁”,比肉体上任何惩罚都有用,豌豆花再也不敢反抗鲁森尧了。不论什么凌辱,她都承受着。即使如此,鲁森尧那馋涎欲滴的眼光,仍然常常溜到小流浪身上去。于是,豌豆花从不敢让小流浪离开她的视线,私下里,她对着小流浪的耳朵,警告了千遍万遍:
“小流浪,你记着记着,千万要躲开他啊!”
小流浪也是只机灵的狗,它早就发现鲁森尧的脚边绝非安乐地。事实上,它一直躲着鲁森尧。但,它只是一只狗,一只忠心的、热爱着主人的狗,它对豌豆花,已变得寸步不离,同时,懂得分担豌豆花的喜怒哀乐了。它并不知道,这种“忠实”会给它带来灾难。
事情发生的那一夜,时间并不太晚,大约只有九点多钟。鲁森尧又喝得半醉,和糟老头在小饭馆分手,他回到家里。
豌豆花已经睡了,最近,她一直昏昏欲睡。鲁森尧推开她的房门,发现她蜷缩在床上,白晳的面颊靠在枕上,乌黑的头发半掩着脸儿,身子拥紧了棉被……那是冬天了,天气相当冷。鲁森尧走过去,斜睨着她的睡态。在床前,小流浪的毛开始竖起来,喉咙里呜呜做声。
豌豆花立刻醒了,睁开眼睛,一眼看到鲁森尧那向她逼近的脸孔,她就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了。但,那天她很不舒服,白天在门口卖奖券,吹了太多冷风,她已经感冒了。鲁森尧那带着酒味的脸孔向她一逼近,她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嫌恶,本能地,她一翻身就躲了开去。这使他大怒如狂了。他伸手把她拉了过来,怒吼着说:
“你要死!躲什么躲?”说着,就用手背甩了她一耳光!
“脱掉衣服!快!”
“不!”她不知怎地反抗起来,“不要!不要!我生病了……”
“你生病了?你还要死了呢!……”鲁森尧开始去扯她的衣服,因为是冬天,被又很薄,她穿了件棉祅睡,一时间,他竟扯不下来,这使他更加怒火中“烧你脱呀!脱呀!”他叫着,“小婊子!你快脱……”
“不!”豌豆花赤脚跳下了床,想往门外跑。
“站住!”鲁森尧伸手就扯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腕往背后用力扭转,疼痛使豌豆花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一叫,使那早已浑身备战的小流浪完全惊动了。它飞快地跃起身来,狂吠一声,张开嘴,死命咬住鲁森尧脚踩上。鲁森尧大痛又大惊,松开了豌豆花,豌豆花逃向卧房门口,嘴里尖叫着:
“小流浪!快跑!小流浪,快跑!”
流浪不跑,它咬住它的敌人,就是不松口,它完全忘记,它只是只体形很小的混种狗,并没有“真材实料”,更没有打斗经验。鲁森尧被豌豆花一叫,酒也醒了大半。这下子,他的怒火把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他弯下身子,用双手叉住了小流浪的脖子,轻易地就把那只小狗拎了起来。豌豆花心惊肉跳,开始尖声求饶:
“放了它,我依你!我什么都依你!”
太迟了。鲁森尧已把小流浪用力砸向水泥墙上,小流浪的脑袋“咚”的一声,正正地撞在墙上面,身子就直直的落了下来。鲁森尧不放过它,追过去,他用穿着大木屐的脚对着小流浪的脑袋,一脚又一脚、一脚又一脚地跺下去。豌豆花扑过来,开始尖叫:
“你杀了它了!你杀了它了!你杀了它了……”
地上,小流浪的嘴张着,血流了一地,眼睛凸着,已断了气。豌豆花俯身看了看,知道什么都晚了,知道小流浪死了。这一下,积压在她内心中所有的悲愤全在一刹那间爆发,她忘了对他的恐惧,忘了一向的逆来顺受,忘了自己斗不过他,忘了一切的一切。她疯狂般地扑向他,伸手对他的脸孔狠狠一抓,哭着尖叫:
“你是凶手!你杀了它!你是凶手!你杀了它!你这个魔鬼!魔鬼!魔鬼……”
她一面尖叫,一面展开了她这一生都未曾有过的反抗,她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完全丧失了理智。鲁森尧试着去制伏她,嘴里喊着:
“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豌豆花是真的疯了。她不顾一切地咬住鲁森尧的手指,鲁森尧又惊又怒,故伎重施,他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拖向床边,可是,豌豆花似乎预备拼命了,她的手伸向他的脸,直对他的眼睛挖去。鲁森尧差点被她伤到,他一偏身子躲过,脸上已热辣辣地一阵刺痛。他相信脸上留下指痕了,这使他惊觉到,面前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危险的、发了疯的小女人。他不想跟她缠斗了,摔开她,他奔出了她的卧房,谁知道,豌豆花却继续喊着:
“魔鬼!魔鬼!魔鬼……”
一面继续对他冲过来。
他奔进了厨房,厨房内,煤球的火还燃着。(那时一般穷人家都用煤球,煤球上有孔,两个煤球接起来,炉火可终夜不熄灭。)他眼看豌豆花如疯子般对他扑来,他竟随手抓了一卷起火用的报纸,伸进炉火里去点燃,嘴里威胁着:
“你再过来,我就烧死你!”
豌豆花根本没有理智了,多年来压抑在心头的耻辱、愤怒、悲痛、委屈、恐惧……全因小流浪的被杀而爆发了。她恨透了面前这个人!恨死了面前这个人!恨不得杀了他!恨不得咬死他!她根本听不到鲁森尧在吼些什么,根本看不到那燃烧着的报纸卷,她只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嘴里不停地尖声大叫:
“魔鬼!魔鬼!魔鬼……”
鲁森尧眼看她伸着手冲过来,眼光发直,里面燃着疯狂的、仇恨的怒火。他大惊,立刻用烧着的报纸去烧她的头发,嘴里也大叫着:“你存心要找死!你存心要找死!”
火焰卷住了豌豆花的头发,立即,那长发开始发出一串细小的噼里啪啦声,就往上一路卷曲着绕过去。豌豆花闻到了那股强烈的头发烧焦味,同时,感到那热烘烘的火焰在炙烤着她后颈的肌肤,烧灼的痛楚使她惊跳……她有些醒觉了,顿时,觉得肩上那件棉祅也发起烫来,并延伸到袖管里去。而头顶上,头发更加迅速地在烧焦,在卷曲,在灼热。她终于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冲出了厨房,带着满身的浓烟和烧着的长发,奔向那灯火依旧明亮的街头……
第9章
同一时间,秦非的车子正好停在这条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着他的医药箱,走回他的车子。
秦非是来为一个病人出诊的,那病人害的是肝硬化,实际上只是拖时间而已。这一带都是些穷苦人家,害了绝症也往往无法住医院,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医院的医生,虽然下班后没他的事,但他那年轻的、充满热情的心,和要济世救人的观念还牢牢地抓着他。所以,每晚,他总是开着车子,带着他的医药箱,去看那些无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疗的,他一定尽力为他治疗。不能治疗的,他最起码可以开些药为他止痛或减轻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岁,毕业于台大医学院,学的是一般内科。当初学医,是他自愿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选择的。他从小就有种悲天悯人的狂热,认为只有学医,才能救人于痛苦折磨中。
当正式医生,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中,他看尽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学错了科系,干错了行。因为,他始终无法很平静地面对“痛苦”和“死亡”。他总会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这使他自己十分苦恼,许多时候,他会忘掉自己面对的是一种“科学”的疾病,而认为,是面对一种邪恶的“敌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看这“敌人”把他的病人一点一滴地“吃”掉,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时候,他的情绪就会变得很坏,很消沉,很无助。难怪他那学护理的妻子方宝鹃常常又爱又怜又无奈地说:
“秦非当初应该去学神学,当神父对他可能更合适,医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连别人心理的痛苦,和灵魂的去处都要考虑。他真是……感情太丰沛了!”
方宝鹃比秦非小四岁,她是他的护士。医生和护士结婚似乎已成一种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实上是世交,他们在童年时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终是方宝鹃心目中的“王子”。当秦非立志学医时,那热爱文学的方宝鹃,就立志学了护理。这段婚姻的感情基础,说起来实在很动人,尽管在表面上很平凡。人类许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隐藏在“平凡”之中。他们新婚才一年,刚刚成立了小家庭,夫妇两个都在公立医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医生和护士的待遇都不低,他们生活得相当不错。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个性,那对病人的关切,使他从早忙到晚,宝鹃没有怨言,她从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动。相反地,她发现自己也越来越受他影响,变得柔软、热情,而易感起来。他们都很热衷于把自己多余的时间,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这晚,当秦非正在松山区为肝硬化患者免费治疗时,方宝鹃也在医院里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费看护。
秦非这晚的情绪又很沉重,因为那姓赵的病人没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难过的,是这病人才四十岁,正当壮年,应该还有无限的人生让他去享受,而病魔却毫无理由地选择了他。
他拎着医药箱,正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忽然间,他听到满街的人都在惊呼着向一个方向奔跑着。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事发生了。他跟着跑了两步,放眼看去,一个惊人的景象几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袄已经烧着了,头发都烧焦了,带着浑身的烟雾,她正发疯般在街上狂奔,双手无助地飞舞,嘴里尖声哭叫着:
“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医药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地喊出一声:
“天啊!”
然后,想也没想,他就往那“着火的女孩”奔过去,一面飞快地脱下自己的西装上衣,从那女孩头上罩下去,然后,他紧紧地抱住女孩,隔着上衣,扑打着,要打灭那些火,同时,他发现女孩的裤管也有焦痕和火星,仓促中,他赤手就去抓灭它。女孩的头蓦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乱了,她拼命挣扎,在外衣蒙罩下呜咽地狂喊:
“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衣拿开,再用上衣去扑灭豌豆花身上其余的火星,嘴里急促地安慰解释着:
“不要紧,不要紧,火都扑灭了!来,让我看一下!来!”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视面前这个女孩。满头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仍然发着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丝毫没有波及,那张吓得惨白的脸孔姣好细致,一对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载了对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这女孩身上的火是扑灭了,眼睛里的火却燃烧得那么猛烈,似乎可以烧掉整个世界。这张带着烧焦了头发的面孔简直是怪异的,给人一种强烈得不能再强烈的感觉:怪异,却美丽!令人震撼的某种美丽!秦非眩惑地抽了口气,开始去检查她身上的伤势,她肩上的棉袄已成碎片,肩头的肌肤,已严重地受到灼伤。而最严重的,是这孩子显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即使火已扑灭,尽管秦非在检视她和安慰她,她始终没有停止挥舞她的手臂,始终在尖锐地、重复地、悲愤地喊着:
“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没时间耽误,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疗。秦非抬眼看了看,周围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用自己的外衣,把豌豆花全身裹住,一把就抱了起来,对那些围观的群众们大声地嚷着:
“谁是这孩子的父母?”
围观的群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回答。
“好!”秦非说,“我是秦医生,赵家认得我,我带她去医院,你们转告她的家长,到某某医院来找我!”
说完,他抱着豌豆花就向车子的方向走去。一个好心的围观者,拾起了秦非的医药箱,送到车子上去。
豌豆花终于不叫了,睁着眼睛,她困惑地、迷失地、茫然地看着那抱着自己的人。痛楚从她的肩头往四肢扩散,她微张着嘴,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过度的愤怒、惊恐和疼痛终于使她失去了知觉。
秦非把她放进车子的后座,用外衣垫住她受伤的肩头和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