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洁舲(一)

然后,她听到珊珊的一声惊呼:“洁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里去了!”

她惊跳起来,慌忙回头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浑身湿淋淋的,正若无其事地爬在水池的水泥边缘上,双手平举,一脚跷得老高,金鸡独立地站着,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惊,问:

“中中,你在做什么?”

“吹干!”中中简捷地回答,“我在吹风!把衣服吹干!”

他的话才说完,特技表演就失灵了,那水池边缘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个不平衡,整个人就从上面倒栽葱般摔了下去。洁舲惊叫着扑过去,已来不及了,只听到“咚”的好大一声响,孩子的额头直撞到池边的水泥地上。洁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来,吓得声音都发抖了:

“中中,你怎样了?中中,你怎样了?”

中中一声也不响,八成摔昏了。洁舲手忙脚乱地去检查孩子的头,中中左额上,有个小拳头般大小的肿块,已经隆了起来。洁舲用手揉着那肿块,急得几乎要哭了:

“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唤着,脑子里疯狂地转着“脑震荡”“脑血管破裂”等名词,“中中,你说话!中中!你怎样?”

“我不哭!”中中终于说话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洁舲透了口气,一手抓着珊珊,一手拉着中中,她的心脏还在擂鼓般跳动着,她觉得那无色无光无声的世界又在对她紧压过来,“我们快回去,给爸爸检査一下!我们快回去!”

她带着两个孩子,脸色苍白地冲进了新仁大厦,秦非在新仁大厦中占了两个单位,一个单位是诊所,一个单位是住家。洁舲一路紧张地喊了进去:

“中中摔伤了!快来,中中摔伤了!”

这一喊,秦非、宝鹃、张嫂,全惊动了。大家拥过来,簇拥着小中中,都挤到诊疗室里去了。

洁舲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在书桌前软软地坐了下来,她用双手蒙住了脸,匍匐在桌上,一种类似犯罪的情绪把她紧紧地抓住了: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居然让那孩子掉进水池,再摔伤了额角!你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记了他们!你在想别的事,想你不该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责任!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还能做好什么事?你是个废物!

她就这样匍匐着,让内心一连串的自责鞭打着自己。然后,她听到一声房门响,她惊悸地跳起来,回过头去,她看到秦非正关好身后的门,朝她走了过来。他脸色充满了关怀,眼底,没有责难,相反的,却有深挚的体谅。

“我来告诉你,他一点事都没有!”秦非说,走到书桌边,停在她面前。他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层忧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责,又在自怨,是不是?仅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开始给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洁舲,洁舲,”他低唤着,“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你不必对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帮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从那个束缚里解脱出来!你知道,我要你快乐,要你幸福,要你活得无拘无束,你知道,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一起打过多辛苦的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地说着。

“但是,你哭了。”他用手指轻触着她湿润的眼角,“为什么呢?”

“因为我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她不语,闭了闭眼睛,眼角又有新的泪痕渗出来,她转开头,手腕放在书桌上,用手支着额,遮住了含泪的眸子。秦非凝视她,注意到桌上的字了。他伸过手去,把那张字拿起来,念了一遍,又默默地放下了。室内安静了好一阵子,然后,秦非说:

“你想讨论吗?”

“讨论什么?”她不抬头,低声问。

“生命的意义。”

“好。”她仍然垂着头,“你说!”

“我昨天有事去台大医院,到了小儿科癌症病房。”他沉重地说,“那里面躺着的,都是些孩子,一些生命已经无望的孩子,许多家长陪在里面,整个病房里充斥的是一种绝望的气息,我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世界没有神。如果有神,怎会让这些幼小的生命,饱经折磨、痛苦,再走向死亡。”

她抬起头来了,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神情看来十分疲倦,他额上已有皱纹,实际上,他才四十岁,不该有那些皱纹的。她深思地注视他,觉得自己已从他的眼光中,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她也看到了那间病房,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看到了那种绝望。

“自从我当医生以来,”秦非继续说,“我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也经常思索,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尤其当我面对那种毫无希望的病患者,或者,面对像王晓民那种植物人的病患者时,我往往觉得自己承受的压力比他们都大。对我来说,这是种……”

“痛苦。”她低低接口。

他住了嘴,凝视她。

“你懂的,是吗?你了解,是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

“可是,”她说,“每当你治好一个病人的时候,你又充满了希望,你又得到补偿,觉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义……活着,就是意义。你会为了这个意义再去努力和奋斗,直到你又碰到一个绝望时……你,就这样矛盾地生活着。秦非,”她叹口气,“当医生,对你也是种负担!”

他看着她。他们对看着。好半晌,他微笑了起来。

“洁舲,”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很聪明?”

“是吗?”她反问,“不太知道,你最好告诉我,我需要直接的鼓励,来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忧郁症。”

“你是太聪明了!”他叹息着说,“岂止聪明,你敏锐、美丽、热情,而女性!”他再叹口气,“洁舲,你该找个男朋友了,该轰轰烈烈地去恋爱。到那时候,你会发现生命的意义,远超过你的想象。我一直等待着,等你真正开始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开始了。”她打断他。

“还不算。”他说,“当你真正恋爱的时候,当你会为等电话而心跳,等门铃而不安,等见面而狂喜的时候,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进了一大步。那时,你或者能了解,你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

她不语,深思着。

有人敲门,秦非回过头去说:

“进来!”

宝鹃推开房门,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中中怎样?还疼吗?”秦非问。

“哈!”宝鹃挑着眉毛,“他说他不知道什么叫痛,现在正满屋子跳,嘴里砰砰砰地放枪,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正和一群隐形人打仗呢!他已经打死五个隐形人了!”宝鹃走近洁舲身边,“你瞧,这就是孩子!假如你因为他摔了一跤,你就懊恼的话,你未免太傻了!”

洁龄看看秦非,又看看宝鹃。

“你们两个,对我的了解,好像远超过了我自己对我的了解!”她说。

“本来就是!”宝鹃笑着,“你们在讨论什么?”她看着桌面那张纸,“生命的意义?”

“是的。”秦非说,“你有高见吗?”

宝鹃站在洁舲身后,她用双臂从背后搂住洁舲,让后者的脑袋紧偎在她怀中,她就这样揽着她,亲切、真挚而热情地说:

“洁舲,我告诉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命是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而这世界上,又有许多爱着我们的人,那些人希望看到我们笑,看到我们快乐。就像我们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样。所以,我们要活着,为那些爱我们的人活着。洁舲,这是义务,不是权利!”

秦非抬起头来,眼睛发亮地看着宝鹃:

“你比我说得透彻多了!”他说,“我从癌症病房说起,绕了半天圈子,还说了个糊里糊涂!”

洁舲抬起头来,眼睛发亮地看着他们两个。

“唉!”她由衷地叹口气,“我真喜欢你们!”

“瞧!”宝鹃说,“我就为你这句话而活!”

洁龄笑了,秦非笑了,宝鹃笑了。就在这一片笑声中,中中胜利地跃进屋里来了:

“洁舲阿姨!爸爸!妈妈!我把隐形人全打死了,你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第3章

展牧原和洁舲第一次约会,洁龄就带了个小电灯泡——中中。

那是荷花池见面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了,事实上,从荷花池分手后的第二天,展牧原就想给洁舲打电话,不过洁舲给那电话号码时,曾经非常犹豫,简直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出来的。说完了,又再三叮嘱:

“你最好不要打电话给我,我借住在朋友家,他们成天都很忙,早上太早,电话铃会吵他们睡觉,晚上,电话铃会妨碍他们工作……你不要打电话给我,我打给你好了!”

“你会打吗?”他很怀疑。

“唔,”她沉思了一会儿,坦白地说,“不一定!”

“瞧!我就知道你靠不住,还是给我你的电话吧,我发誓,不把号码随便给别人,也不天天打电话来烦你……我想,一个电话号码实在不会让你损失什么的。”

好不容易,才把那电话号码弄到手。

可是,展牧原有他自己的矜持,在家中他是个独生儿子,父亲留学瑞士主修经济,母亲是英国文学博士,两个博士,生了他这个小博士。他们展家有个绰号叫展三博。朋友们只要提到展家,总是说:

“展大博是我老友,展中博是我好友,展小博是我小友。”

当然,展大博的名字不叫大博,他姓展,单名一个翔字,展翔在“经济部”有相当高的地位,是政府从海外礼聘回来的。展翔的妻子名叫齐忆君,齐家也是书香世家,这段婚姻完全是自由恋爱,却合乎了中国“门当户对”的观念。他们认识于欧洲,结婚于美国,然后回台湾做事,展牧原是在台湾出生的。

展翔夫妇都很开明,儿子学什么、爱什么,全不加以过问,更不去影响他。因此,牧原学新闻,展翔夫妇也全力支持,去国外进修,拿了个什么“新闻摄影”的学位回来,才真让父母有些意外。好在,展翔早已深知《生活》杂志上的照片,每张都有“历史价值”,也就随展牧原去自我发展。等到牧原从“新闻摄影”又转移兴趣到“艺术摄影”上,每天在暗房中工作好几小时,又背着照相机满山遍野跑,印出来的照片全是花、鸟、虫、鱼。展翔夫妇嘴里不说什么,心里总觉得有点“那个”。好在,牧原还在教书,这只是暑假中的“消遣”而已。

暑假里的消遣,终于消遣出一系列的照片——洁舲。足足有一个星期,展牧原心不在焉,只是对着那一系列的照片发呆。大特写:眼睛、嘴唇、下顎、头部、中景、半身、全身……远景、小桥、荷花、人。包括水中的倒影。牧原把这一系列照片放在自己的工作室中,用夹子夹在室内的绳子上,每天反复看好几遍。然后,每当有电话铃响,他就惊跳起来问:

“是不是我的电话?是不是女孩子打来的?”

是有很多他的电话,也确实有不少女孩子打来的,只是,都不是洁舲。

展牧原自从念大学起,就很受女生的欢迎,女朋友也交了不少,但,却从没有任何一个让他真正动过心。他认为女孩子都是头脑单纯,性格脆弱,反应迟钝……的一种动物,他对女性“估价不高”。或者,是由于“期许太高”的原因。他母亲总说他是“缘分未到”,每当他对女生评得太苛时,齐忆君就会说:

“总有一天,他要受罪!如果有朝一日,他被某个女孩折腾得失魂落魄,我绝不会认为是意外!我也不会同情他!”

展牧原几乎从没有“主动”追求过女孩子。只是被动地去参加一些舞会啦,陪女孩去看电影啦,在双方家长安排下吃顿饭啦。自从留学回国,当起“副教授”来,展翔掐指一算,展牧原已经二十八岁了,再由着他东挑西拣,看来婚事会遥遥无期,于是,父母也开始帮他物色了。但,物色来物色去,父母看中意的,儿子依旧不中意。齐忆君烦了,问他:

“你到底要找个怎样的女孩才满意?”

“我要一个……”展牧原深思着说,“完美吧!”

“什么叫完美?”

“我心目里的完美,”展牧原说,“那并非苛求!我不要天仙美女,只要一个能打动我、吸引我的完美,那‘完美’两个字,并不仅仅止于外貌,还要包括风度、仪表、谈吐、学问、深度、反应和智能!”

“a、b、c、d、e、f!”齐忆君说。那是个老笑话,说有个男人找老婆,订下abcde五个条件,最后却娶了个五个条件全不合适的人,别人问他何故,他答以:合了f条件!f是feale的第一个字母,翻成中文,是“雌性动物”。“我看你一辈子也找不到这个完美!”

“那么,算我倒霉!我是宁缺毋滥。”

展牧原是相当骄傲的。在荷花池畔那次见面,已经让他自己都惊奇了。他,展牧原,曾经跟在一个女孩身后,傻里傻气地乱转,又被修理得七荤八素,要一个电话号码还说了一车子好话……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当照片洗出来,他每日面对那些照片,白帽子、白围巾、白衣裳、白鞋子,一系列白色中,几丝黑发,双眸如点漆,成了仅有的黑!照片拍摄的技术是第一流的!模特儿却远超过了“第一”,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尤其有一张,她半垂着睫毛,半露着黑眸,脸上带着种难以捉摸的哀伤,淡淡的哀伤……那韵味简直令人怦然心动。

他等了一个星期,洁舲从未打电话给他。

他相信,她很可能已经忘记他是谁了,这使他沮丧而不安起来,以她的条件,她实在“有资格”忘记他的!忽然间,展牧原的骄傲和自信就都瓦解了。

于是,他拨了洁舲家的电话,于是,洁舲也答应出来了,他们约好在一家冰淇淋店门口见面。他开了自己那辆新买不久的跑车,还特地起了个早,把车子洗得雪亮,连座位里都用吸尘器吸过。然后,在约好的一小时前已经到达了现场,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不住伸长脖子前前后后地找寻他那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迹”!

终于,好不容易,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奇迹”总算出现了,而“奇迹”手中,却牵着个小“意外”!

展牧原从车中钻了出来,望着洁舲。奇怪,她今天没穿白色,却穿了一身黑,黑色长袖衬衫、黑色长裤、黑色平底鞋,没戴帽子,黑发自然飘垂……老天,原来黑色也能如此迷人!在那一系列黑中,她的面额是白里泛着微红的,而她的唇,却像朵含苞的蔷薇。他又想给她拍照了,照相机在车子里,他还没说话,洁舲就微笑着说:

“中中,叫一声展叔叔!”

哦,她手里还有个小“意外”呢!展牧原有些惊愕地看着中中,那男孩也毫不怯场地回望着他,他忍不住问:

“他是谁?”

“秦中。”洁舲说,“他是秦非的儿子,你知道秦非吗?”

“不太知道。”

“秦非是某某医院的内科主任,是位名医呢!我现在就住在秦家。这是秦医生的小儿子,中中,你叫他中中就可以了!他很容易和人交朋友的!”

是吗?展牧原有些懊恼,不,是相当懊恼。他注视着洁舲,后者脸上一片坦然。但,他知道,她是有意的!她居然不肯单独赴约,而带上一个小灯泡!这意思就很明白了。人家并不把你的约会看得很重,人家也不想单独赴你的约会,而且,人家还不怎么信任你!

他在懊恼中,迅速地武装了自己。好吧,你既然带了“意外”来,我就照单全收吧!最好的办法,是“漠视”那意外的存在,按计划去展开行动。

“好!”他愉快地笑起来,“我们开车去郊外玩,好不好?听说石门水库可以坐船,要不要去?”

“我想,”说话的是那个“小意外”,“我们还是先进去吃冰淇淋吧!”

“呃?”牧原呆了呆,看向洁舲。

“好吧!”洁舲同意地说,“我们先吃客冰淇淋!”

进了冰淇淋店,三个人都叫了冰淇淋。“小意外”吃掉了一客香蕉船,又叫了客巧克力圣代,再吃了杯果冻,最后意犹未足地吃了客鲜草莓蛋糕,只吃鲜草莓,不吃蛋糕,吃了满嘴满手的奶油果酱冰淇淋,洁舲又带他去洗手间洗干净。这一套弄完,足足已过了两小时,洁舲说:“现在去石门水库太晚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们可以去看电影!”中中说。

“呃?”展牧原再看向洁舲。

“我没意见,”洁舲微笑着,温柔地注视着展牧原,“就去看电影吧!你想看什么片子?”展牧原问。

“《蝙蝠侠》!”中中飞快地接口。

“呃?”展牧原又一次呆住了。

“好吧!”洁舲笑得更温柔了,“就去看《蝙蝠侠》吧!听说娱乐价值很高,刚好去看四点半那场!”

没话说,于是开车到电影街,《蝙蝠侠》!牧原已有二十年没看过儿童片。无奈何,就看《蝙蝠侠》吧!买了三张票,走进电影院,中中一屁股坐下来,坐在洁舲和展牧原的正中间。小身子挺得直直的,正襟危坐,两眼紧张地盯着银幕,看蝙蝠侠大战恶魔党。

展牧原心里转着念头,这样看电影可真乏味!必须在散场后,再谋发展。还没想完,中中说:“展叔叔,我想吃卡里卡里!”

“呃?”他倾过身子去,“什么‘卡里卡里’?”

“对不起,”洁舲说,打开皮包要掏钱,“你去贩卖部给他买包卡里卡里,那是种小点心!”

“哦!”他慌忙推开洁舲送钱过来的手,“我去买!我去买!”

他们坐在一排的最里面,他站起身来,一路挤出去,一路向人说对不起,总算买了包“卡里卡里”回来,又一路挤进来,把“卡里卡里”交给那孩子。中中开始吃他的卡里卡里。

展牧原这才知道为什么这玩意儿叫“卡里卡里”了,原来吃起来真的会“卡里卡里”响,响得又清脆又大声。展牧原想隔着椅子和洁舲另订约会,却显然无法说话。好不容易,中中报销了那包卡里卡里,他又开了口:

“展叔叔,我想喝瓶养乐多!”

“呃?”这次,展牧原不等洁舲吩咐,就站起来,再一路挤出去,又一路挤回来,给小中中买了养乐多。孩子“咕嘟咕嘟”喝完了那瓶养乐多,他抚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展牧原心想:这下子,你这个磨人的小少爷总算没东西可闹了吧!谁知道,小中中又细声细气地说了句:“展叔叔,我想嘘嘘!”

老天!展牧原快发疯了!本来嘛,这孩子又是冰淇淋,又是圣代,又是养乐多,当然会想上厕所了!洁舲又歉然地俯过身子来:

“抱歉,他的意思是……”

“我懂我懂!”展牧原慌忙说,牵住小中中的手,带着他再一路挤出去,一路和人说对不起,上完厕所,又一路挤回来,好不容易,总算坐定了,展牧原定睛看着银幕,银幕上刚好映出“剧终”的字样。

电影院大放光明,他们跟着散场的人潮站了起来。洁舲对着他温柔地笑,说:

“虽然是孩子片,也拍得挺认真的啊?”

天知道它认真不认真!展牧原想。他一直忙着挤出挤进买东西和人说“对不起”,至于银幕上演些什么,他根本没看到几个镜头。随着散场的人潮走出戏院,外面街道上,正是华灯初上,夜幕初张的时刻。他看看表,说:

“请你吃晚饭,好吗?”

“我什么都吃不下了!”中中宣布,“我刚刚在冰淇淋店,还吃了两只蚂蚁!”

“什么?”洁龄吃惊地弯下腰去,“你说你还吃了什么东西?”

“两只蚂蚁!”中中一本正经地说,“就在香蕉船没有送上来以前,我不是跑到窗子前面去看外边的摩托车吗?那窗台上有两只蚂蚁,我就把它吃掉了!”

“你说真的还是假的?”洁舲有些着急了,“你为什么要吃蚂蚁呢?”

“因为我要尝尝蚂蚁是什么味道呀!”中中居然振振有词,“那两只蚂蚁颜色不一样,一只是黄蚂蚁,一只是黑蚂蚁,黄蚂蚁的味道是酸酸的,黑蚂蚁的味道是辣辣的,都不太好吃!”

“噢!”洁舲紧张地盯着他,“你除了吃蚂蚁之外,还吃了什么东西没有?”

“有啊!”中中说。

“啊?还有呀!”洁舲更担心了,“是什么呢?”

“那窗台上种了一排小洋葱,我咬了几口。”

“小洋葱?”洁舲愣着,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人家种的郁金香花球啊!老天!你真的吃啦?还是骗我呀!”

“真的吃了!”中中揉着肚子。

“肚疼吗?”洁舲关心备至。

“不疼。”孩子摇着头,“只是有点怪怪的!”

洁舲抬起身子,歉然地去看展牧原。展牧原一语不发,就往停车场走,进了车子,展牧原才说了句:

“你不介意让我知道你的地址吧?”

“忠孝东路,新仁大厦。”洁舲说了,紧搂着中中,“拜托你快一点,我要把他送回去,给他爸爸检查一下,别中毒才好!”

“放心。”展牧原说,“他只是吃得太多了!”本来嘛,香蕉船、巧克力圣代、果冻、草莓蛋糕、卡里卡里、养乐多,外加黑蚂蚁、黄蚂蚁各一只,和几个郁金香花球!他的肚子如果不“怪怪的”,才真是“怪怪的”呢!

车子开到忠孝东路新仁大厦门口,展牧原问:“你住几楼?”

“六楼。”

洁舲下了车,展牧原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好不容易,总算有机会握握她的手了。在握手的同时,他把一张在电影院洗手间中写下的小条子(他已预知今天的约会不会精彩了)乘机塞进了她的手里。然后,他挥手说了声再见,就开着车子走了。

洁舲在晚上,回到自己的卧室中以后,她才打开那张纸条,看到上面潦草地写着:

如果中中不是那么“精彩”,

展牧原应该也有些“可爱”!

如果中中不是那么“出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