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拒绝被救?”
“怕救不出来,再毁了别人。”
“但愿与你一起烧死!”他冲动地说,突然揽住了她,他的唇灼热地压住她的唇,手臂箍紧了她,不容许她挣扎。事实上,她并没有挣扎。那压迫的炙热使她晕眩,她从没有这样被人吻过。他的唇贴紧了她的,颤栗地、烧灼地吮吸转动,那股强劲的热力从她唇上奔窜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使她全身都紧张起来。终于,他抬起头来,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把她的头揽在胸前,温柔地抱着她。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那心脏正疯狂地擂击着。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低语,“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强烈的感情。”
“包括你的她?”她问,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地淹了过来。
“和她的爱情是平静的、稳定的、顺理成章的。”他说。
“你们的感情好吗?幸福吗?愉快吗?”
“看——从哪一方面讲。”
“你在回避我,”她敏感地说,叹息了一声。“但是,我已经了解了。”
“了解什么了?”
“你们是幸福的。”她低语。“她很可爱吗?”
“何必谈她呢!”梦轩打断了她。“我们往前走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着她的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蜿蜒地伸展着。珮青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那样缓慢地一步步地踩在那柔软的沙子上。等到涨潮的时候,那些足迹全会被浪潮所带走了。一股怆恻的情绪涌了上来,酸酸楚楚地压在她的心上,喜悦和激情都跟着浪潮流逝。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来为了享福,有的人却生来为了受苦。
“你不高兴了。”他低徊地说,叹了口气。
她有些吃惊,吃惊于他那份敏锐的感应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谨,”她说,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我不习惯于——犯罪。”
“你用了两个奇怪的字,”他不安地说,“爱情不是犯罪。”
“看你用哪一种眼光来看,”她说,“许多东西是我们回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对吗?”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来找她的时候,所凭的只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他没有权利搅乱她的生活,甚至伤害她。低下头,他沉默了。有只寄居蟹背着一个丑陋的壳从潮湿的沙子里爬了出来,蹒跚地在沙子上踱着步子。珮青弯腰把它拾了起来,放在掌心中,那青绿色的壳扭曲而不正,长着薄薄的青苔。那只胆怯的生物已经缩回了壳里,躲在里面再也不肯出来。
“看到了吗?”珮青不胜感伤,“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不管那壳是多么丑陋和狭小,我却离不开那个壳,我需要保护,需要安全。”
“这壳是安全的?”梦轩问,“你不觉得它脆弱得敌不住任何打击,轻易就会粉碎吗?”
“可能,”珮青抬起眼睛来,“但是,总比没有好,是不是?而且,你不该做这个敲碎壳的人哪!”
他为之结舌,是的,尽管这壳脆弱、狭小、丑陋,他有什么权利去敲碎它?除非他为她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美丽而安全的新壳,他准备了吗?注视着珮青悲哀的眼睛,他懂了,懂得她的意思了。握住她的双手,他诚挚地、无奈地、而凄楚地说: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会很小心,不去敲碎你的壳,除非……”他咽住了,他没有资格许诺什么,甚至给她任何保证和希望。她是一只寄居蟹,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他同样没有权利去敲碎另外一个壳!
她把她纤细的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微笑地注视着他的脸。
“我们都没有防备到这件事的发生,是不是?我丝毫都不责备你,在我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我还求什么呢?我终于认识了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聪明,你智慧,你热情,所以你要受苦。我是生来注定就要受苦的,因为我属于一个遗失的年代,却生活在一个现实的社会里。让我们一起受苦吧,如果可以免得了……别人受苦的话。”
他望着她,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子望着她。那不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她有见识,有度量,有勇气!在她而前,他变得渺小了。他们对视良久,然后手牵着手站了起来,今天,虽然没有很好的阳光,但总是他们的,至于明天……他们都知道,所有的明天都是破碎的、阴暗的,他们没有明天。
离开了沙滩,他们走向草地和松林,在一棵松树下坐了下来。她被海水所浸过的脚冰冰冷,他脱下西装上衣,裹住了她的脚。(他多么想永远这样裹住她,给她保护和温暖!)他们依偎着,谈云,谈树,谈天空,谈海浪,只是不再谈彼此和感情,当他们什么都不谈的时候,他们就长长久久地对视着,他们的眼睛谈尽了他们所不谈的东西:彼此和感情。
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台北。在一家小小的餐厅里,他们共进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时间越到最后就越沉重,他们对视着,彼此都无法掩饰那浓重的怆恻之情。
“刚刚找到的,就又要失去了。”他说,喝了一点儿酒,竟然薄有醉意。
“或者没有失去,”珮青说,牙齿轻咬着杯子的边缘,“最起码,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我们还保有着得到的东西。”她对他举了举杯,“祝福你!”
他饮干了杯子里的酒。
离开了餐厅,他送她回到家门口,停下了车子,他拉住她的衣角。
“在你走以前,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你的全名叫什么?姓什么?”
“许。”她说,他们认识得多深刻,而又多陌生!“许珮青。爷爷在世的时候,叫我珮珮,也叫我青青。有的时候,他叫我紫娃儿和小菱角花。”
“许珮青。”他低低地念着,一朵飘浮在雾里的、紫色的睡莲!
她走了,紫色的影子消失在夜雾里,他坐在那儿,没有把车子开走。燃起一支烟,他在每一个烟圈中看到那抹淡淡的紫。附近人家的收音机里,飘出了迷离的歌声:
……如今咫尺天涯,
一别竟成陌路……
是他们的写照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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