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
“你来开。”
“我行吗?”
“为什么不行?你已经开得很好了。”
珮青坐上了驾驶座,发动了车子,她的驾驶技术已经很娴熟,车子平稳地滑行在公路上,风呼呼地掠过车子,宽宽的道路上只有极少的行人。郊外驾驶原是一种享受,只一会儿,珮青就开出了味道,加足油门,她把时速提高到六十公里,掠过了乡村,掠过了小镇,掠过了无数的小桥田野。她开得那么高兴,以至于当梦轩想接手的时候,她坚持地说:
“不!不!我要一直开到日月潭。”
“不怕累吗?”
“一点也不累。”
梦轩注视着她,她那精神奕奕的神情,那亮晶晶的眸子,那稳定地扶着驾驶盘的双手,那随风飘飞的长发和纱巾,那喜悦的笑容,和那生气勃勃的样子……这就是他最初认得的那个许珮青吗?那个不断要把餐巾掉下地的、可怜兮兮的小妇人?
“珮青,”他说,“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你改变了许许多多,你知道吗?”
“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是不是?”珮青说,“我真不知道怎么会碰到了你,扭转了我整个的生命。以前,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过这种生活,开车啦,旅行啦,跳舞啦,吃小馆啦,游山玩水啦……那时候我的天地多么狭窄,现在我才明白,生活原来是如此充实,而多方面的!”
“我说过,我要教会你生活。”
“我也学得很快,是不是?”
“确实。”
“可惜我没教会你什么。”
“教会我恋爱。”
“你本来不会么?”
“岂止不会,根本不懂。”
她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角,对他嫣然一笑。
中午,他们抵达了台中,在台中一家四川馆里吃午餐,拿着菜单,他问她:
“要吃什么?”
“随便。”
“你知道么?”他笑着说,“我将来要开一家饭馆,叫‘随便餐厅’,其中有一道菜,就叫‘随便’,专门准备了给你这种小姐点的!”
“这道菜是什么内容呢?”
“鸡蛋炒鸭蛋再炒皮蛋,另外加上咸蛋,和鹌鹑蛋!”
珮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好啊!你在骂人呢!”
吃过了午餐,他们没有休息,就又驾驶了汽车,直奔日月潭。到达日月潭,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在涵碧楼定了一间面湖的房间,他们洗了一个热水澡,除去了满身的灰尘。开了一路的车,珮青显得有些疲倦,但是,当梦轩为她泡上一杯好茶,再递上一个削好的苹果,她的精神又来了。和梦轩并排坐在窗前的躺椅里,他们注视着那碧波万顷,和那凸出在湖心的光华岛,阳光闪耀在水面,几点游船在湖上穿梭。梦轩握着珮青的手说:
“我们明天一清早去游湖,今天就在涵碧楼休息休息,如何?”
珮青点点头,在迎面的清风里,望着那满山青翠,和一潭如镜,她有说不出来的一份安宁和满足。喝着茶,吃着瓜子和牛肉干,他们两相依偎,柔隋似水。他说:
“你现在还有什么欲望吗?”
“是的。”她说。
“是什么?”
“永远和你在一起。”
黄昏的时候,他们手牵着手,走下了山,沿着湖岸的小径,他们绕到教师会馆的花园里,小径上花木扶疏,石板上苔痕点点。这还不是游湖的季节,到处都静悄悄的,从石板小径走到有小亭子的草坪上,除了树影花影,就只有他们两个的人影相并。坐在小亭子里,眺望湖面,落日和水波相映,一只山地人的小船,慢悠悠地荡了过去,船娘用布帕包着头,橹声咿呀。天际的云彩金碧辉煌,湖的对岸,远山半隐在暮色里。天渐渐地黑了,暮色挂在龙柏梢头,他们慢慢地踱了回来,跨上窄窄的石级,走回涵碧楼。一路穿花拂柳,看流萤满阶,听虫声唧唧。
夜里,她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屋内没有灯光,但却有一窗明月。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两人的心脏静静跳动。她微喟了一声,他立即敏感地问:
“怎么了?”
“多么幸福哪,这种岁月!”她感慨地说,“还记得从初次相遇到现在,受过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悲哀,也有多少的快乐!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这也就是人生,不是吗?痛苦也是生命中必定有的一种体验,对不对?那么,我痛苦过,我快乐过,我爱过,我也被爱过,这份生命算是够充实了,当我死亡的那一天,我可以满足地说一声:‘我活过了!”’
月光幽幽地射在窗帘上,繁星在黑而高的天际闪动。沉睡的大地上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生;快乐的,不快乐的,幸福的,不幸福的,会享受生命的,以及不会享受生命的。珮青依偎在梦轩的怀里,微笑地阖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雇了一条人工划动的小木船,荡漾在水面上。日月潭分为日潭和月潭,一般游湖的人都游日潭,沿途上岸,逛光华岛、玄武庙等名胜地区。梦轩却别出心裁,主张游月潭而放弃日潭,让小船沿着湖岸划,在绿阴阴的山影中曲曲折折地前进,四周静得像无人地带,唯有橹声和风声。梦轩和珮青并坐在布篷底下,手握着手。两人都静静地坐着,默然无语,只是偶尔交换一个会意的、深情的注视。
然后,他们到了阿里山。
从台湾最有名的水边来到最有名的山林之中,这之间的情趣大相径庭。清晨,高高地站在山巅,看那山谷中重重叠叠、翻翻滚滚的云海,看那一点红日,从云层里冉冉而出,那一刹那间的万丈光华,那一瞬间神奇的变幻,可以令人目定神移。然后,手携着手,漫步在有数千年历史的苍松翠柏之间,凉凉的空气,凉凉的露水,和凉凉的云雾。只一会儿,你会走进了云中,惊奇地发现不辨几尺外的景致,再一会儿,又会惊讶那云朵来之何快,去之何速。高大的树木经常半掩在云中,几丛松枝,往往腾云驾雾地浮在半空里。这所有所有的一切,那样地引人遐思,把人带人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里。“看呀,看呀,”珮青迎风而立,伫立在一棵松树下面,神往地喊,“云来了,云又飘来了!看呀!看呀!我兜了一裙子的云,挽了一袖子的云呢!”
真的,梦轩望着她,云正浮在她的周围,挂在她的发梢和衣襟上面,她的脚踩在云里,她的身子浮在云里,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像闪烁在云雾中的两点寒星,她微笑的脸庞在云中飘浮。她,驾着云彩飘来的小仙女呵!那样深深地牵动他每一根神经,撼动他每一丝感情,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迎了过去,伸着双手。他们的手在云中相遇,连云一起握进了手里。她的身子依靠着他,她的眼睛仰望着她,那对黑黑的瞳孔里,有云,有树,有山,有梦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