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玻璃窗里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滚滚的波浪一层层地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啸着打击在岩石上,又汹涌着退回去,卷起数不清的泡沫和涟漪。远处,渺渺轻云糅合了茫茫水雾,成了一片灰蒙蒙混沌沌的雾网。几只不知名的白色海鸟,正轻点水面,扑波而去。我凝视着,倾听着。“听潮楼”!名字不雅致,却很实际,涛声正如万马奔腾,澎湃怒吼,四周似乎无处不响应着潮声。我倚着窗,喉头哽结,而珠泪盈眶了。靖站在我的身后,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着:
“你一直梦想着的生活,是不是?这个冬天,我们谁也不许提现实里的东西,也不许去想!让我们尽情享受,尽情欢笑,这世界是我和你的!”
这会是真的吗?我转过头来,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脸上,他的眼珠微微地动着,搜索地望进我的眼底,一抹惨切之色突然飞上他的眉梢,他拥住我,把我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地喊:
“小瑗!小瑗!小瑗!高兴起来,欢乐起来,你还那么年轻!你要什么?我全给你!”
我要什么?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这个冬天!
3
晚上,意外地竟有月亮。
卧室内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机上放着一张《天鹅湖》,乐声轻泻。我们喝了一点点酒,带着些薄醉。海涛在楼下低幽地轻吼,夜风狂而猛地敲击着窗棂。自然的乐声和唱片的乐曲交奏着。他揽着我,倚窗凝视着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荡漾着金光,闪闪烁烁,像有一万条银鱼在水面穿梭。月亮悬在黑得像锦缎似的寒空里,远处,数点寒星在寂寥地闪亮。
“想什么?”他问我。
“月亮!”我说,“记得张若虚的诗吗?”于是我念: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唔,”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似愁非愁,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这里不是长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则一!”我说,继续念,“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哦!”我满足地叹息,“我们多幸福!靖!你不是那个飘泊在外的扁舟之子,我也不是独倚重楼,望尽归帆的女人。我们在一块儿,能共赏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我微笑着仰视他,用手攀住他的肩头,“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说,微蹙着眉望着我。
“怎么了?你?你是从不多愁善感的!”
“我吗?”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装得太满了,我怕它会泼洒出去!”说完,他突然地离开我,去把那张不知何时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满了那么多奇异的声音!我们灭掉了灯,也拉拢了那紫红的窗帘,静静地躺在床上。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宁静地望着暗的室内,桌椅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然隐约可见,窗外的月光从帘幕的隙缝中漏入,闪熠着如同一条银色的光带。夜,并不安静,远处的风鸣,近处的涛声,山谷的响应,和窗棂的震动,汇成了一组奇妙的音乐。在这近乎喧嚣的音乐里,我还能清晰地听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样平稳,规律,而沉着。虽然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在想什么?还是在体会什么?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黑暗的天花板。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幽幽地说:
“记得你小时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亲有远行的时候,都要我来陪伴你。有一次,你父亲说:‘这样离不开徐叔叔怎么办呢?’你说:‘徐叔叔会要我,他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
结果你并没有要我,我接下去说,“你结婚那天,我关在房里,哭得天翻地覆,爸爸来找我,给我拭干眼泪,叫张嫂给我换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参加你的婚礼,爸爸说:‘徐叔叔结婚是好事,你怎么这样傻,以后不只叔叔,还多了一个婶婶,不更好吗?’但我哭得伤心透顶,说什么也不去,爸爸皱着眉说:‘我绝不相信这么点大的女孩子会懂得爱情!’那年,我还不满十三岁。”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婚礼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时你也不在,你父亲说:‘小缓不大舒服,不能来!’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伤心,在生气。面对着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独自伤心的样子。”
“于是,那天晚上你就来找我,你把我拥在怀里说:‘小瑗,别哭,我将永远照顾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带着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边浮起一个凄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来,足足有半个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我特地给你买的洋娃娃,你把它丢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风势在加大,海涛狂啸着扑打岩石,整个楼仿佛都震动了起来。窗棂格格作响,床畔的炉火也噼啪有声,我伏在床边,给炉火添了一块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后,我把洋娃娃拾起来,拂去它身上的灰尘,抱到我的屋内,放在我的枕边,每晚上床后,都要对它诉说许多内心的秘密。”
“后来,我们怎么讲和的?”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
“那次台风。”我提醒他。
“对了,那次台风,你父亲正好远行。张嫂打电话给我,叫着说:‘小姐吓得要死!’我在大风雨中赶去,浑身淋得湿透,你苍白着脸对我跑来,投进我的怀里,躲在我的雨衣中颤抖啜泣。你边哭边嚷:‘徐叔叔,你别走!徐叔叔,你别走!’我陪着你,一直到天亮!”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风掠过海面,呼号着冲进岩石后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腾着、喧嚣着、推攘着。我瞪视着天花板,倾听着潮声,潮水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闭上眼睛,那天,他们把爸爸抬回来,一次车祸,结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体……
“想什么?”他问。
“爸爸!”我说,仍不能抑制颤栗。
“都过去了,是吗?”他回过身子抱住我,轻抚我的面颊。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着。张嫂在狂叫狂哭,我却无法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有人包围了我,摇我,劝我,喊我……我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来了,排开人群,他向我直奔而来,一声:“小瑗!”我扑向他,“哇”地大哭失声。他把我抱人卧室,仿佛我还是个小女孩,给我盖上棉被轻吻我的耳垂:
“安静点,小缓,有我在这里!”
那年,我十七岁。
“记得我为你开的第一次生日舞会?”他问。
怎么不记得!十八岁!黄金的时代!豪华的布置,音乐,人影,灯光,纷纷乱乱,乱乱纷纷。白纱的晚礼服,缀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帮我别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寻乐、快节拍的旋律,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充塞着整间大厅的衣香和笑语……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李xx,成大刚毕业的准工程师,张xx,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赵xx,学森林,即将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缓,去和他们玩呀!”他催促着。
跳舞,玩,旋转!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厅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脏杯子、纸屑,散乱的东西和彩条,还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卧室,舞会里没有东西值得记忆——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压在枕下,做了一个荒谬的美梦!第二天,他来了,皱着眉问:
“那么多出众的青年,你一个都看不上?”
翻开枕头,我捧上一把压绉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么那么傻?”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问,我笑了。潮声仍然在岩石下喧嚣,穿过窗隙的月影移向枕边。傻!有一点,是吗?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成了系梦之所在!那个月夜,他曾初次吻我:
“我们怎么办?小缓?”
怎么办?我仰视他。
“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让我快乐!”
是吗?当他的事业爬至了巅峰,当他的工作和许多其他东西锁住了他。我却躲在我的小屋内,郁郁地害着不知名的病,用高脚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地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独和郁闷。
“听那潮声!”他说。
我在听着,潮水正如万马齐鸣。
月光爬上我的枕头,他的眼睛里凝着泪。
“但愿人长久!”他低低地说,拥紧了我,紧得使我无法呼吸。
4
清晨,我醒了,炉火已熄灭,但我不觉得寒冷。
枕边没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内搜寻,一声门响,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把托盘放在床上,里面是我们的早餐。我坐起来,他把一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对我举起杯子:
“干了这杯!祝你永远快乐!”
“也祝你!”我笑着啜着酒。他却一仰而尽,笑容里带着几分令人不解的无奈。
“希望老天不嫉妒我们!”他说。
“你别发愁,老天管不了那么多的闲事!”我说,“何况我又如此渺小,不劳老天来注意!”
他凝视我,猝然地放下酒杯,转过身子,在唱机上放上一张《火鸟组曲》。
早餐之后,我们携着手来到海边。
有沙滩,有岩石,有海浪和海风,我在沙滩上印下我的足迹,又拉着他爬上一块岩石,迎风而立,我觉得飘然如仙。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细心地为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镜,夜来的喧嚣已无痕迹,面对着大海,我觉得心胸辽阔而凡念皆消!他问:
“快乐吗?”
“唔。”我闭闭眼睛,再睁开,海一望无垠。我舍不得跳下岩石,站在那儿,我看海,他看我。
“嗨,快看!一只海鸥!”我叫着说,指给他看。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沙滩上,正伫立着一只失群的海鸱。浑身白色的羽毛浴在朝暾之中,长颈向空伸延,似乎在期盼着什么。我说:“它在等待它的伴侣吗?海鸥不是群栖的飞禽吗?为什么这只海鸥孤单单地站在这儿?”他望着海鸥,默然不语,我推推他:
“想什么?你看到那只海鸥了吗?”
他点点头,轻声地念了一首诗:
“黄鹄参天飞,半道郁徘徊,腹中车轮转,君知思忆谁?”顿了顿,他又念,“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后渚,欲飞复不飞,悲鸣觅群侣!”
他的感伤传染了我,我的情绪低落了下去。但,接着,他就像突然梦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说:
“去!我们过去看看!”
跳下了岩石,我们向那只孤独的海鸥走去。走到距它不远的地方,它警觉地回头来望着我们,扑扑翅膀,似乎准备振翅飞去。怕吓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儿凝视它。它也圆睁着一对小眼睛望着我,白色的毛映着日光闪烁,我爱极地说:
“如果我们能收服它,带回去养起来多好。”
“不行,它不能独自生存的,它需要伴侣!”靖说。
“我真想摸摸它。”
我们就依偎着,站在那儿望着海鸥,好一会儿,海鸥和我们都寂然不动。终于,那只海鸥引颈高鸣了一声,拍了拍翅膀,“噗喇”一声向空中飞去。我抬头仰望着它,有些儿嗒然若失。
“看,小瑗!”靖说,“它还给我们留下一点纪念品呢!”
真的,半空中飘飘荡荡地落下了一片羽毛,我欢呼了一声,跑过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毛,白色的毛细而柔软。我高兴地拿到靖的面前:
“多么美!多么美!多么美!”我叫着,把羽毛插在靖的上衣口袋里,“帮我保存起来,以后这会是一份最美的记忆!”
靖微笑地望着我,带着股恻然的柔情。笑什么?笑我的孩子气吗?就让我孩子气一些吧,我是那样地高兴!
午后,我和靖在听潮楼的贮藏室里找到了两根钓鱼竿,我雀跃着拉住他去钓鱼。在海边,我们绕着海湾走,寻到一个有着大岩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岩石上,靖帮我把鱼丝理好,上了饵,把鱼丝抛入海中。
“你相信会有鱼吗?”我问。
“或者有,或者没有。”他调皮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