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1)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神灵把我安排进了这个奇异的故事?但是,一切开始了,发生了,我突然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而且,这所有的事都那么真实,并非一个虚幻的、玄妙的梦!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2)
那是我领到学士文凭后的第三个月。
刚毕业的兴奋和雄心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三个月来,我寄出了一百多张履历表,翻烂了报上人事栏广告,发现一张大学毕业证书,甚至换不到一个糊口的工作!每天早上下楼来吃早餐的时候,就觉得叔叔婶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当然,我绝不能怪他们,叔叔只是个公务员,他并没有责任养活我,更没有义务送我上大学,但,他却又养活了我,又送我上了大学,他百分之百地对得起我泉下的父母了。而现在,我好不容易毕了业,总应该赚点钱给叔叔婶婶,支持堂弟堂妹们的学业,才算合理,如果继续在叔叔家吃闲饭,终日荡来荡去,无所事事,那就难怪叔叔婶婶脸色难看,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不是滋味。
这天早饭桌上,婶婶有意无意似的说:
“美蘅,可能是你的条件太高了,现在人浮于事,找工作越来越难,你也别希望待遇太高,只要能供膳宿,也就很不坏了。”
言外之意,婶婶不欢迎我在她家继续住下去了,我不是傻瓜,当然听得出来,叔叔有些过意不去,推开饭碗,他粗声地说:
“急什么?让美蘅慢慢去找,总找得着工作的!”
好叔叔,好婶婶,我不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了,他们自己还有三个读中学的孩子呢!拿起报纸,不看国家大事社会新闻,直接翻到分类广告那一页,从人事栏里逐条看下去,差不多可应征的工作都在前一两天应征过了,只有一个启事,用两条宽宽的黑边框着,很触目地刊在那儿:
征求中文秘书一名,供膳宿,限女性,二十至二十五岁,未婚,高中毕业程度以上,擅抄写,字迹清秀,对文艺有爱好者。应征者请书自传一份,四时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需注明身高体重年龄,及希望待遇,寄北投xxx路xx号翡翠巢石先生收。
一则很莫名其妙的启事,给我最直觉的印象,它不是在征求什么中文秘书,倒像是征求女朋友。四时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注明身高体重年龄!这也是一个有工作能力的人所必须要附带注明的吗?这是在求才还是求人呢?我抛下了报纸,不准备应征,事实上,即使我应征,被录取的希望也渺小又渺小,我已经有了不下一百次的应征经验了。吃完了早餐,我摆脱不开悒郁的心情,工作!工作!工作!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工作!重新抓回那张报纸,我再看了一遍那征求启事,为什么不姑且一试呢?多一个机会总多一份希望呀!何况,这启事也有诱人的地方,供膳宿之外,翡翠巢三个字对我别具吸引力,该是个大花园吧!种满了藤葛巨木,奇花异卉的地方?里面有什么?一个巨人?不知道为什么,它使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题目叫“巨人的花园”,述说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里,住着个寂寞的巨人的故事,好吧!管他是求才还是求人,寄一份资料去试试!
随便扯了一张纸,我写下了下面的应征函:
姓名:余美蘅
年龄:二十二岁
学历:x大国文系毕业
身高体重:身高一五九公分,体重四十三公斤。(如果我能获得一个工作,该可以增加几公斤。)
自传: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和这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两只手,两只脚,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也和那些人相同,我还有满脑子平凡的幻想和抱负。但,我正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像成千成万的大学毕业生一般,发现铺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不过,我有勇气去披荆斩棘,只要给我机会,我愿把平凡的幻想变为真实!
你不会有兴趣研究我的资料,但我看出我有需要告白一切。我,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从此依靠叔父婶母生活,他们已完成了我的大学教育,而堂弟妹们年纪尚小,叔父的家境也极清苦。因此,你可看出一个工作对于我的重要性,不过,我并不想博取同情——世间多的是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相信自己并不笨。但愿你和我同样相信它。
我不敢期望过高的待遇——我值多少钱,这该看我的工作情形来定,因此,我保留这一点,留给你去填。假若我有幸让你来评定的话。
我想,我当时写这份应征资料的时候,多少有些儿戏的态度,我并不相信会被录用,也不相信这是份适合我的工作,所以,这份资料寄出后,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事实上,报纸上那份征求启事一直刊登了一个星期,当它不再出现在报纸上之后,我就真的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那份应征资料和许许多多应征资料一样,有去而无回,大概都寄到月球上去了。
我又继续了一个多月各处碰壁的生活,自尊和雄心都被现实磨损到可怜的程度,我不再有勇气去应什么征,也不愿意去见任何人,婶婶不说什么,但她开始帮我物色男朋友了,我看出铺在我面前的,连崎岖小径都不是,而是一片暗密无路的丛林。我几乎考虑结婚了,这是绝大多数女性的路——离开书房,走进厨房——但是,要命的,我竟连一个可嫁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绝望的情况中,“翡翠巢”的回音来了,一盏亮在暗密的丛林里的明灯!那是张纸质极佳的白色信笺,上面简简单单地批着两行漂亮的钢笔字:
余小姐:请于十月一日晨九时,亲至北投翡翠巢一谈。
即祝
好
石峰九月x日
信上并没有说一定用我,但已足以鼓起我的勇气了,我握着信笺,兴奋地计划着如何去见我的雇主,丝毫没有去想迎接着我的是怎样奇异的命运。
(3)
我在一个初秋的早晨,第一次到翡翠巢去。正像我所预料的,这儿已远离了市区。我走上一条很好的柏油路,这条路一直把我带上了山,虽然我对于即将面临的“口试”有些不安,但我依然被周围的景致所吸引。我惊奇地发现这条通往山上的柏油路的两边,一边竟然是一片绰约青翠的竹林,另一边是苍劲雄伟的松林,竹子的修长秀气,和松树的高大虬健成为鲜明的对比。竹林和松林问都很整洁,泥土地上有着落叶,但并不潮湿,松林里还耸立着许多高大的岩石,更增加了松林的气魄,柏油路很宽,汽车一定可以直接开上去,翡翠巢顾名思义,应该在一片绿色的山林之中。我的兴趣被松林和竹林所提高,情绪也被那山间清晨的空气所鼓舞,我感到身体里蠢动着的喜悦,每当我向前迈一步,我渴望得到这工作的欲望就更深一步。
我就这样四面浏览着,缓慢地向前步行,平心而论,我正在胡思乱想,想许许多多的事,未来,以及当前的工作问题。因此,我完全没有听到有辆摩托车正用高速度从山下冲上山来,等我注意到的时候,那辆车已冲到我的身边,由于山路的环山而造,弯路极多,那驾驶者在转弯前并没有看到我,当他看到的时候一定已来不及刹车,而我又走在路当中。
事情发生得很快,我跌倒,车子冲过去。我在路上滚了一滚,不觉得痛,只觉得满心惊惶和愤怒,勉强爬起来,我看看腿,右腿膝部擦破了皮,并不严重,裙子撕破了一些,有点狼狈,但是别无伤痕。我想,那车子并没有真正撞到我,只是扶手或是什么钩住了我的衣服,我站直身子,那车子已折回到我的身边,驾车的人仍然跨在车上,他有张强硬的、男性的脸,不太年轻,也不老,三十八九岁的样子,满眉目的不耐。
“我希望你没有受伤!”他大声说,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我希望你开慢一点!”我气愤地说,声调愤怒,他应该下车,表示点歉意什么的。
“你没受伤是你的幸运,你挡了我的路!”他冷冷地说。
“路又不是你造的!”
他咧开嘴,微嘻了一下,我看到他嘴边的嘲笑味道。
“不幸,正是我造的。”他不太清晰地说,然后提高了声音喊,“如果你没受伤,我走了。”发动了车子,他立即又向山上冲。
我非常愤怒,怎么这样倒楣,会碰到这种冒失鬼!我在他身后大声说:
“希望你撞到山上去!”
他的车子走远了,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我在路边停了几分钟,整理我的衣服,平定我的情绪。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我没摔伤什么地方,也没扭伤筋骨,我又继续前进,很快地忘记了这件不快的事。何况,晨间的树木那么苍翠,鸟鸣又那样的喜悦。
太阳升高了,初秋的台湾,太阳依旧有炙人的热力,我逐渐感到燥热和口渴,前面有一个交叉路口,路边有棵如伞覆盖的大树,我走过去,树下有一张石椅,上面刻着一行字:
翡翠巢敬赠
敬赠给谁?是了,给任何一个行人,让他在树荫下得到片刻的憩息。现在,它是被“敬赠”给我的,我自我解嘲地微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再一次整理我的衣服,擦拭手臂上和腿上的灰尘,坐在那儿,我有份下意识的满足,满足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朦胧地感觉到什么——仿佛,翡翠巢对我不是一个陌生的名称,它已和我有密切的关系。
周围很安静,松林静静地躺着,竹林也静静地躺着,柏油路蜿蜒上山,另一条分岔的石子路通向密林深处,一块小小的木牌竖立在石子路边,上面画着箭头,写着“往翡翠巢”的字样,石子路也很宽,坐在这儿可以隐约地看到一带红墙和屋顶。我张望着,我的时间很宽裕,不必匆忙地赶路,大可以再为我将面临的口试打一番腹稿。我坐了大约有十五分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行人。阳光很好,天空澄碧,林间有小鸟清脆的鸣叫……什么都很好,很美,很安详。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第六感还是什么,使我猛然感到一阵寒颤,我清楚地觉得有人在我的附近,某一棵树后,或者某一块石头后面,有个人正窥探着我。
似乎阳光变冷了,我脑后的发根突然直竖,一种我不了解的因素使我毛骨悚然。我跳了起来,完全出于直觉地回过头去,背后是一片松林,有三块并立的大岩石,像一个屏风般遮在前面,阳光明亮,松林中什么都没有。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走上了那条石子路,我向翡翠巢的方向走去,很快地,我走近了那个地方。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是山坡上辟出来很开阔的一块平地,有十几幢房子耸立在那儿,看样子翡翠巢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孤独。这儿显然是高级的住宅区,那些有钱有闲的人的别墅所在地。我走过去,很容易地找到了翡翠巢,它在路的尽头,占地广大,有白色的围墙,一株高大的凤凰木的枝干伸出了墙外,好几棵比墙高的大榕树,叶子被修剪成为弧形、圆圈和鸟兽的形状。这儿是什么地方?巨人的花园?我伸手按了门铃,那门上“翡翠巢”的金属牌子对我发着光。
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瘦削的男佣来给我开的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翡翠巢的司机,大家都叫他老刘)。大门内果然是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种满了玫瑰、石竹、菊花和万年青。花园是经过设计的,有个假山石堆砌成的喷水池,山石缝中长满了各种花草,一棵仙人掌盛开着水红色的花。大约有二三十棵不同品种的玫瑰,红的、黄的、白的……迎着阳光绽放着鲜丽的颜色。不过,这儿并不是一片巨木浓荫,除了围墙边经过修剪的榕树和凤凰木,花园里最大的木本植物就是几棵大型的茶花和扶桑。因此,整个花园都显得明亮,整洁,而充满了生气。那幢建筑,在花园中的西式二层洋房,也给人同样的感觉,房子外部贴的是绛红色的砖片,宽宽的走廊边竖着有简单花纹的水泥柱。从大门进来,一道磨石子路直通正房,和正房旁边的车房,车房门敞开着,里面有一辆深红色的小型篷车。
我被带进客厅——一间明亮的大房间,三面落地长窗迎进了一屋子的阳光,圆弧形的藤椅,椭圆的柚木小桌,绿色的长沙发,简单的家具,显露着不简单的一些什么:漂亮,华贵,整洁,给人说不出的好感。墙上没有字画,只悬挂了一朵大大的、藤编的向日葵。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佣迎接着我,对我展露了她美好的牙齿,和这屋子、花园的一切相似,她整洁而清秀。
“是余小姐吧?先生正在等您。”
“是的,”我说,开始有点微微的紧张,“石先生在吗?”我多余地问了句。
“楼上,他要在书房里见你,请上楼。”
我上了楼,没有心情再打量房子的结构,我走进了一个大房间,很大很大,有沙发,有书架,有令人眩目的那么多的书,有一张大大的书桌……有个男人背对着我,正在那顶天立地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上找寻书籍。我身边的年轻女佣说了句:
“石先生,余小姐来了!”
“知道了!”那男人头也不回地说。
我听到门在我背后阖拢,那女佣出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儿,心怀忐忑地看着我雇主的背影,我的心脏在迅速地跳动,不知道为什么而紧张,手心里微微出着汗。
那男人慢慢地转过身子,面对着我。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身子挺直,希望有个地缝可以让我钻,希望我没有来这儿,希望退出这房间……但是,来不及了,那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不惊异,也不稀奇,他的眼睛里有着嘲弄的笑意,和刚刚他在山路上撞我之后的表情相同。不慌不忙地,他说:
“很失望吧?余小姐?我竟然没有撞到山上去!”
“我——呃——”我狼狈地想招架,“假若——假若我刚刚知道是您的话……”
“就不会诅咒我了?”他问,盯着我。
“我想——”我心中涌起一阵反感,我有被捉弄及侮辱的感觉,即使我迫切地需要这个工作,我也不能因此就对人低声下气呵!“我想,我会保留一点,或者,我会在心里诅咒而不说出口来!”我直率地说,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这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砸了。
他看了我一眼,那抹嘲笑的意味消失了,走到书桌后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来,他对我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坐下谈,好吗?余小姐?”
他仍然有命令的口气,我必须记住他是我的雇主,我顺从地坐了下来。他又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严肃:过于严肃了一些,和刚刚那种嘲弄的神色十分不像出自一个人。我看得出来,他在研究我。“我伤到你了吗?”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愣了一下,仓促地接口:
“你指在山路上?还是说现在?”
他又有了笑意,这次不是嘲弄,而是温和而感兴趣地。点了点头,他说:
“看样子,两者都让你受了伤,嗯?不过,我希望都不太严重。”
“确实,”我也微笑了,“都不严重。”
“那么,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他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些纸张来,是我的那份应征资料。他拿起里面的照片,仔细看了看,又看看我,仿佛核对照片和我是不是同一个人。他满意了,放下照片,他望着我说,“这次我征求秘书,来应征的有一千六百多份,我选了五个人,你是我见的第五位。”
我默然不语,五分之一的希望!我但愿在山坡上没有诅咒他。
“工作的性质很简单,也很不简单,主要是帮我整理一份资料,这资料是一部石家的历史,其中包括我祖父的文稿、日记、诗词。需要抄写、分类,再根据我祖父的日记,用有系统的文字,写一本传记。”
“我——”我插嘴说,“我想,您为什么不请一位作家来做这工作?”
“你是说——”他有恼怒的样子,“你不想做这工作?”
“哦,不!”我慌忙说,“我要的,只要我能胜任。”
“你的自传上不是说你很有能力吗?”他有些汹汹然。
“哦,呃,是的,当然。”我连声说,这人击败了我,他比我强,我无能为力地,被动地望着他。
“把我祖父的资料弄完之后,还有我父亲的,和——另外一个人的,我会给你看很多东西……其次,你要帮我看信、回信,你想,你行吗?”
“是的,我想我行。”我说,心底不无疑惑,他所做的这份工作,并不是非做不可的呵!还是他另有目的?
“你必须住在我这里,因为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家,工作的时间也就不一定,每星期你有一天假日,这休假的日子也由我决定,行不行?”
“行。”我说,能减轻叔叔婶婶的负担总是好的。
“你的待遇——”他顿了顿,“暂定为两千元一个月,怎样?”
“哦,”我有些惊异,这远高过我的预料,我还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你——你的意思是——录用我了?”我嗫嚅地问。
“当然,或者你不想干?”
“怎么会!”我叫着说,兴奋而喜悦,“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他简单地说,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把你的东西带来,你最好中午以前搬来,下午我要出去。现在,你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
我也站起身来,不信任地望着他,一切对我像梦境,很不真实,我喃喃地说:
“但是,这——这——就说定了吗?”
“怎么?”他眉端的不耐又浮了起来,“你还有什么问题?”
当然,还有一些问题,这个人是谁?石峰?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他的工作是什么?这一切不是太奇怪了一些?太特别一些?他这幢房子里还住着些什么人?我将和怎样一些人生活在一起?问题还很多呢,但是,我都问不出口,而我的主人已堆满了一脸的不耐,我必须识相些,除非我不想要这个工作!于是,我咽下了喉间所有的问号,轻声地说:
“不!我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明天见!”他说,转过身子,又去寻找他的书籍。
我默默地退出了房间,我不是客人,不能要求主人送客,我独自走下宽阔的楼梯。
(4)
就这样,我搬进了翡翠巢。
搬进翡翠巢的第一个早晨,我的主人把我带进一间设备整齐的房间,这房间属于楼上六间房间之一。一开门,我就有些眩惑,房里的家具是齐备的,化妆台、衣柜、书桌、书橱、床,以及床头柜、台灯、窗帘……无一不是准备得恰到好处,而且,是一间完全为女性准备的房间,家具并不新,却很精致,窗帘是水红色的尼龙纱,墙也是同样的颜色,梳妆台上有个镶着木刻花边的椭圆形镜子,书橱的玻璃门里,书籍琳琅满目。我惊异地望着我的主人,这间房间总不至于是为我而准备的吧?
“你就住这一间吧!”我的主人——石峰——说,他的脸上一无表情。“这房间本来是另一个女孩住的,现在她已经离开了,目前就属于你,那些书啦,小说啦,你有兴趣,也可以用来解闷。反正,这屋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动用。今天我们不开始工作,你休息休息,我马上要出去,我们明天再谈。”
他没有给予我发问的机会,也没有再多解释什么,立即唤来了那个年轻的女佣,对我说:
“这是秋菊,你有什么事,可以叫秋菊去做。”转向秋菊,他叮嘱了一句,“好好侍候余小姐,不许让她感到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先生。”秋菊恭敬地说。
“再见!余小姐!”他掉转身子,大踏步地走开。
“噢,等一等,石先生!”我急急地说。
他站住,回过头来,凝视着我。
“我想——想向你道谢,”我说,“这一切对我是太好了!”
他耸了耸眉毛,做了一个很特殊的表情,没说一句答复我的话,转身走了。我出了几秒钟的神,才走进“我的”房间,好奇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秋菊跟着我走了进来,把我带来的衣箱放在床上。
“要我帮你整理东西吗?余小姐?”她问。
“哦,不用了,我自己来,你去忙你的吧!”
“好的,小姐。”她退出房去。
“哦,再等一下。”我又喊住了她。
“小姐?”她疑问地望着我。
“我想问问,这幢房子里还有些什么人?”
“现在,就只有石先生,我,和司机老刘。”
“现在?”
“有时候,石少爷会回来。”
“石少爷?”我狐疑地问,“那是石先生的儿子吗?”
“不,是石先生的弟弟,我们就这样叫惯了。”
“石——太太呢?”我问。并没有把握这位石先生有没有太太。
“她去年回来过一次,今年还没回来过。”
“她在什么地方?”
“大概是美国吧!我弄不清楚。”
“哦——”我顿了顿。“好,你去吧——”我又想起一个问题,“再有一件,这间屋子原来是谁住的?”
“这是——”她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这间屋子就空着,我只是每天打扫它。”
或者,她知道而不愿意讲。我想,我盘问得太多了,但我实在遏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呵!我对她笑笑,说:
“好了,谢谢你,秋菊。”
她嫣然一笑,红了红脸,走了。这是个好脾气的女孩,应该很容易相处的。我关上了房门。走到窗前,拉开了窗纱,我正好看到那辆红色的敞篷车从花园的磨石子路上开出去,我的主人出去了。
我开始整理我的东西,把衣服挂进了衣橱,一些文具放在书桌上,整个整理工作只费了半小时,实在我的东西都太简单了。东西收拾完了,我就在我的房里转着圈圈,东摸摸,西看看,梳妆台上没有化妆品,只有一把用桃花心木精工雕刻着木柄的发刷。书橱中大部分是小说,小说中又绝大多数是翻译小说。还有一套古本的《红楼梦》和曲本的《西厢记》《桃花扇》《牡丹亭》等。除了这些文艺方面的书,也有少数医学方面的书,像心脏学、遗传学、病态心理学和畸形儿的成因等书。看样子,这房间原来的主人该是学医,或是学文学的。我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左拉的《给妮侬的故事》,我没看过这本书。翻开封面,扉页上有几个清秀的字迹:
小凡存书第一百二十四种
小凡?这是这屋子原主的名字吗?随便翻开一页,我发现这位看书的人有在书页上乱写乱画的毛病,一只长耳朵的小兔子,把文字都遮住了,书边的空白处,胡乱地写着几行字:
妮依——你不骄傲吗?好一个左拉哦!给妮侬的故事!可有一天,有一个人儿能为我写一本厚厚的书?“给小凡的故事!”岂不美妙!谁会写?冬冬吗?冬冬,冬冬,你爱我吗?爱我吗?爱我吗?——你不害羞呵,小凡!另外一页的横眉上,也涂着字:
冬冬就只能永远做冬冬我的冬冬,不是别人的冬冬,等着吧,或者我来写一本给冬冬的故事呢!再一页:
——呵,我是不会相信这个的,这种幸福里不能有阴影呵,冬冬也不会相信的,噢,冬冬呵!再一页:
妮侬——我不嫉妒你!我不嫉妒任何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比我更快乐,我有冬冬呵!再一页:
我希望我能更美一点,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只是为了冬冬才希望我长得美,可是,冬冬说,小凡,你够美了呵!我是吗?冬冬,我是吗?
诸如此类,书上画满了字,冬冬啊,小凡啊,我放下了这本书,另外换了一本《贵族之家》,扉页上同样有“小凡存书第xxx种”的字样,里面也有各种各样的乱画和文字,这位小凡,她显然很习惯于把书中的主角和自身扯在一起:
丽莎呵,拉夫列茨基呵,这是残忍的,我不喜欢这些残忍的故事,啊啊,我流了多少的泪呵,丽莎,丽莎,该诅咒的屠格涅夫!
不该活生生地拆散他们呵!我和冬冬会怎样呢?冬冬,别笑我,我是那么傻气地爱你呵,你不会离开我吗?即使我——噢,我怎敢写下去?
我放下书,上午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屋子里十分明亮。我不想再去翻阅那些书,那每本书中都有的字迹,使我心头有种模糊的重负,小凡,冬冬,这是些什么人呢?和我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他们困扰我!我走到书桌前面,随便拉开了一个抽屉,有些东西在里面,几本陈旧的、厚厚的日记本,但都包着很漂亮的包书纸,上面分别写着:
小凡手记
——一九五九年——
小凡手记
——一九六。年至六一年——
然后,六二年,六三年,底下没有了。一年一本,我想打开一本看看,可是,迟疑了一下,我又把抽屉砰然阖上,这是别人的秘密,我最好不参与。而且,我觉得这位小凡的影子充塞在这房间里,使我有些不安,又有点沉重。换了一个抽屉,我打开来,有个k金项链,坠子是个心形的牌子,上面刻着字:
给小凡
——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把抽屉迅速地关上,我心头忽然浮上一股凉意,这个小凡一定已经死了,否则,她不会遗落“冬冬”送给她的东西,而不随身带着。我走到床沿上坐下,心头的寒意在加重,这张床,是小凡睡过的,那张椅子,是小凡坐过的,这间屋子,是小凡住过的……而小凡,她可能已经死了……我狠狠地甩了甩头,不愿去想那个小凡了。走到窗边,我热心地看着满园的玫瑰和鲜花。那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秋菊请我下楼吃午餐,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吃饭,我的主人还没有回来。
整个下午我都过得很无聊,空闲而无所事事,石峰始终没有回家。我到花园里走了走,在喷水池边看那些金鱼闪来闪去。花园很空旷,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做长久的逗留。我不敢出去,怕万一石峰回来找不到我,这毕竟是我上班的第一天!
折回到我的房里,我开始觉得时间很难挨,这种“上班”的滋味也颇不好受。从窗口远眺,可以看到山下的原野、房屋、火车轨道和绿色的农田。我百无聊赖地荡来荡去,从中午直到黄昏。暮色涌进了室内,我倚着窗子,思量着我的新工作的性质。忽然,一阵钟磐的声音远远传来,绵邈地,沉着地,一声又一声。这山上何处有着庙宇?这钟声带给我一种特殊的感受,我倾听着,神志飞向一个空漠的境界。然后,汽车喇叭响,我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他并没有派人来叫我,我和他再见面是在晚餐桌上。他用锐利的眼光望着我。问:
“怎样,在这儿过得惯吗?”
我注视着他。
“我觉得——”我坦白地说,“你并不需要一个秘书。”
“需不需要由我来决定,嗯?”他继续盯着我,“我无意于浪费自己的金钱,但我也不想在我的秘书上班的第一天,就用过多的工作来惊吓她!”
“过少的工作也同样可以惊吓人呢!”我说。
“你会很忙的,”他说,“不过,我希望你先熟悉一下环境。你——喜欢你的房间吗?”
“很——喜欢,”我说,“但是,好像——有些属于私人的东西你忘记取走了。”
“你是说小凡的东西?”他毫不在意地问,“让它留在那儿吧!你高兴看就看看也无所谓。”
“我不想去发掘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秘密。”我说。
“是吗?”他用研究的神色看我,“你是个鲁莽而不识好歹的人啊!那些东西妨碍了你吗?你爱看不看呀!”
“当然,它们并不妨碍我,”我犹豫了一下,“可是——小凡是谁?”
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又是那带点嘲弄性的!不过,只是那么一闪就消失了,他沉吟了说:
“你还是先问问我是谁吧?”
“真的,”我说,“你是谁?”
“一个工程师,目前在xx公司担任总工程师的职务。”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似乎说过了。”
“似乎。”我说,“不过,我还是弄不清楚。”
“慢慢来吧,过两天再说,你会弄清楚的!”他下了结论,开始埋头吃饭了,仿佛这是一个不值得一谈的问题。
(5)
过两天再说?真的又过了两天,石峰都是早出晚归,我很难得和他见到面,他也始终没有交代工作给我,我的狐疑越来越深,不知道他到底找我来做什么?在无聊的长昼和孤寂的晚上,我终于打开了小凡日记的第一本,随便翻翻吧,让这个小凡来来陪伴陪伴我。
那是个晚上,我躺在小凡曾经睡过的床上,打开了注明“一九四九年”字样的那本手记。它立即吸引了我,窗外月光似水,窗内一灯如豆,我走进了小凡的世界。
x月x日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会让我决心写日记的?对于我,倪小凡,会安下心来写点什么,就是很奇怪的事了,不过,我是应该写的,那么,当我有一日会——噢,可怕的!那么,我总多少可以给冬冬留下一点东西,让他来回忆我,来纪念我。啊,冬冬,我好像做一切都只是为你!只是为你!包括我的呼吸,我的生存,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你啊,冬冬!
x月x日
冬冬今天和我提抗议,他说我不该再叫他冬冬了,他说:“小凡,你要叫我冬冬,叫到几时呢?难道我们都七老八十的时候,成为老公公和老婆婆,你还叫我冬冬吗?”我说:“是的,你是我的冬冬呵!”他抱住我,他说:“小凡呵,闭上眼睛,你能看到什么?”我闭上眼睛,说:“冬冬,还是你!我只看得到你!”他说我是个傻里傻气的小女孩,和他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
第一次?噢,那时我几岁?五岁?梳着小辫子,在山坡上那棵树下玩,他从树后突然冒了出来,一把小手枪对着我:“咚咚!”他喊,我“哇”地哭了,他抱住我,说:“傻呵!傻呵!我逗你的,跟你玩呢!”我惊异地望着他,跟我玩!从来没有人愿意跟我玩,大家看到我都像看到毒蛇一样,我挂着眼泪笑了,他说:“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于是,我们笑作一堆儿。从此,我心里就只有他了,那个对我喊“咚咚”的男孩子,我就这样叫他的,后来就干脆叫他冬冬了。那时他几岁?九岁?想想看,我怎能记得那么清楚呢?有关冬冬的一切记忆,都是那样清楚呵!
x月x日(这一页上画了一张男人的脸孔,有线条夸张的宽额和嬉笑的嘴,滑稽兮兮的。)
冬冬!看到么?这就是你,加两个长耳朵,你就像一只小兔子了。像我们小时候共养的那一窝小兔子。像吗?你说!冬冬!最近,童年的事总在我脑子里萦绕,大概因为我想记日记的关系,值得我写的只有和你的一切呵,冬冬!我真庆幸爸爸把我们带回家乡,使我能够见到你,五岁和你认识,生命里就只有你了!噢,冬冬!记得小时候你为我打过多少次架呵!当那些孩子们嘲笑我的时候,当他们捉弄哥哥的时候,都是你挺身而出呵!那次,为了他们把哥哥的脖子上套了绳子,当作牛一般牵到河里边去泡水,你冒火了,跟他们打了两个多小时,你被十几个孩子包围,打得头破血流,晕倒在河边的草堆里,我伏在你身上号啕大哭,你醒了,反而抱着我说:“我没事呀!傻小凡,你干吗哭得这么伤心呵!”可是,你后来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才复元。你复元后,你大哥把那些围攻你的小孩捉来,监视着他们,让你一对一地把他们打了个遍。噢!我现在回忆到这件事的时候,仍然禁不住眼泪汪汪。多动人啊,你大哥的侠义心肠和你的英雄气概!我真傻,不是吗?呵!我又要哭了!
x月x日(这一页中夹着两瓣枯黄的玫瑰花瓣。)
早晨,我在门缝里拾到一朵新鲜的红玫瑰,是你送来的么?当然是你,冬冬!把它送到唇边,吻遍它每一瓣花瓣,然后簪在头发上。下楼吃早餐的时候,你那样赞美地、深情地凝视呵!我真宁愿在你的凝视下死去。“我美吗?我美吗?”我在你面前转着圈子。“小凡,呵,小凡!”你喊着,假若没有你大哥在旁边,你一定会来抱着我,吻我了。你大哥那样看着我,他的眼光那样奇怪,那样悲哀呀!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我就觉得我终有一天会——噢,可怕的!冬冬呵!
x月x日
今天我又明显地看到那个阴影了,那阴影罩在我的额上,那样清晰,我奇怪冬冬看不出来。整日我埋在书堆里,冬冬去上课了。我翻遍了遗传学,困惑已极,我研究不清楚。对着镜子,我审视自己,十七岁,我毕竟已经十七岁了!上帝助我,我只是为了冬冬,才希望活下去呵!
x月x日
冬冬说:“我要吻化你,吻死你,吻进你的骨头!”我们整天缠在一块儿。午后,大哥发了脾气,他对冬冬说:“你不能整天赖在小凡的屋里呀!别忘了你的前途!”啊,大哥,仁慈一点吧!
x月x日
我和冬冬上了山,到庙里去求了一个签。签上写的是: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勿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几番风雨费疑猜。”这是我和冬冬的写照吗?我满怀惊恐,冬冬揽着我说:“这是什么迷信呀?鬼才相信它!”他撕破了那黄色的签条,拉着我在庙前庙后的石阶上奔跑。黄昏的时候,满山夕阳,我站在阳光里面,他忽然大声喊:
“别动,小凡!你是金色的,金色的小凡!”
金色的?我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今天的我是金色的,明天呢?后天呢?我总有一天会褪色!我投进了冬冬的怀里,嚷着说:
“让今天停住!让今天永远停住!”
“今天是停住的,”冬冬说,他的声音好奇怪,“今天永远在我们手里!”
是吗?是吗?冬冬呵!
x月x日
我还记得家乡石家的那幢古老的大房子,我还记得屋顶上那阴森森的阁楼,和楼上那口漆得亮亮的空棺材。那是冬冬的爷爷的棺材,人没有死为什么就要准备棺材呢?每年油漆匠来把它重漆一次,它的漆恐怕比木料还厚了。那一次,我们在捉迷藏,冬冬把我藏在棺材里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是爷爷在楼下发脾气大叫,他们都一哄而散,跑得一个都不剩,只有我在空棺材里面,因为抬不起那棺材盖,躺在里面吓得直哭。没多久,冬冬溜了回来,把我从空棺材里放出来,他的脸孔吓得雪白雪白:
“你没事吧?小凡?你是活的吧?”他用颤抖的手摸着我。
我“哇”地大哭,嚷着说:“我吓死了!我吓死了!”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一迭连声地说:
“别哭,别哭,小凡,好小凡!”
然后,他忽然吻了我,用他的嘴唇,压在我的额上,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抬起头来,我郑重地说:
“我长大了要嫁给你!冬冬。”
那时,我七岁,他十一,我已经知道我是他的人了,永远是他的人!
多么美的童年,冬冬,你也记得和我一样清楚吗?
x月x日
冬冬又去上课了,窗外下着雨,我倚着窗子坐着,看山,看云,看雨。我的情绪那么低落,没有冬冬的日子就长而无聊,我不知道怎样打发我的时间!(下面画着两颗大大的、相并的心形。)
雨总使我寒颤,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着雨,他们给我和哥哥穿上麻衣,牵着哥哥到爸爸的坟前,哥哥只是笑,不停地嬉笑,傻傻地玩弄着麻衣上的带子。爸爸死了,他却在笑,我哭着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爷爷把我拉开,抚摸着我的头说:
“小凡,以后,你就住到我们家来吧!我把你当自己的孙女儿一样看待!”
冬冬站在一边掉眼泪,揉着眼睛说:
“是的,小凡,你跟我们一起住,别哭了,你没有爸爸妈妈,我也没有爸爸妈妈呀!”
于是,石爷爷也哭了,我们的眼泪和雨一样多,只有哥哥在笑。
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里,以后也就都住在冬冬家里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里来,用他的胳膊搂着我,我哭,他陪我哭。三年后在台湾,石爷爷下葬之后——可怜的石爷爷,他毕竟没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几次的棺材!——我也同样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间里,紧紧地抱着他,他哭,我陪他哭。
噢!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伤心的事?都是这讨厌的雨!
x月x日
石家和倪家,解不开的孽缘,世世代代!这是以前家乡的人的说,下面还有一句,是:“永不得善果!”真的吗?冬冬说这些都是鬼话,但是为什么石家和倪家每代都有相恋的故事?也都不得善终?难道我和冬冬也会——呵!我害怕这些!我害怕这些!
冬冬,冬冬,我是多么爱你呵,假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可怕的一天——请你,求你,永不要遗弃我,永不要遗弃我!冬冬!
x月x日……
x月x日……
这就是那一个晚上,我所看到的日记的一部分,小凡,冬冬,我走入了他们的恋爱,那第一本日记让我一直看到深夜,看得头脑昏沉,眼睛胀痛。整夜,我脑子里就浮着小凡和冬冬的影子。摆脱不开,挥之不去。从这第一本日记中,我归纳出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小凡和冬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石家和倪家是世交,因此,当小凡父母双亡后,她就被收留在石家。她在石家长大、长成,和冬冬耳鬓厮磨,感情也与日俱增。但是,他们之间一直有一种神秘的阴影,这阴影不是他们两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这困扰着他们,使他们不安、痛苦。而且,这恋爱显然还有一份阻挠的力量,那位不时在日记中出现的“大哥”!这就是我综合出来的故事,至于那阴影是什么?我不知道。冬冬和小凡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可是,随着第二三个无所事事的日子,我和他们是越来越熟悉了。
我终于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记。事实上,最后一本日记已经不是记载事实,而是全部胡说八道,一些不连贯的句子,没有意义的单字,布满一张又一张的纸,还有些恐怖兮兮的图画,一个骷髅头,一张狞恶的脸上洒满了红墨水,像是斑斑的血迹,许多乱七八糟的线条,和被钢笔所划破的纸张。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翻出小凡最后一张比较清晰和通顺的文字,是这样写的:
好奇怪的一些思想,那些大大的、大大的一些眼睛,在我的房子里跳舞,我讨厌它们!整夜我都被几十个黑色的小鬼抓着,它们在抽我的筋,剥我的皮,用几千万根针来扎我,呵,我好疼!
冬冬,冬冬是谁?我拼命想也想不起来,他们要抓我,我知道,那么多的人,他们问我问题,问我问题,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呵,呵,呵!我要,我要干什么呢?
下面没有了,从这以后都是看不懂的东西。我抛下了日记本,脑中迷糊得厉害。这是怎样奇怪的事?我,应征来做一个人的中文秘书,可是,这人并没有工作给我做,却把我安置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充塞着一个神秘的影子——小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我眼前的谜,也解不开这个谜。我的主人依旧早出晚归,每天搪塞我关于工作的问题,我越来越感到情况的不妙,终于,我决心要向我的主人提出辞呈了。可是,就在这时候,我的主人“召见”了我。
(6)
这是我到达翡翠巢的第六天,一个明亮的早晨,秋菊来通知我,说是石峰请我到他的书房里去。
我去了,石峰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着一份什么工程设计图一类的东西,他手上拿着圆规和量角器,在做精密的计算。看到了我,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请坐,余小姐。”
我坐了下去,疑问地望着他,但他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坐了好一会,实在按捺不住,咳了一声,我说:
“石先生,秋菊说是你请我来。”
“是的。”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工作给我做?”
这次,他抬起头来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然后,他把圆规的针尖半咬在嘴唇中,微蹙着眉,显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好半天,才说:
“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
“我有同感,石先生。”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唇边微露笑意。抛下了圆规,他坐正了身子,说:
“好吧!余小姐,你看完了小凡的日记吗?”
“这——”我错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不慌不忙地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了一口烟雾,他笑了笑——我发现我很少看到他笑,他的脸孔一向冷淡而严肃。——他的笑带点鼓励和安慰的味道,不勉强我回答,他凝视着烟蒂上的火光,说:
“我知道你看过了,几天来,你很寂寞,你无事可做,你又很好奇,于是,你接受了小凡。我猜想,你对她应该是很熟悉了?你也阅读过她在书上乱批的那些字吧?”
“我——我想。”我仓促地说,“你在暗中窥探我。”
他又笑了。
“确实不错,你完全猜中。”
“这——这并不很公平,石先生。”我有些气愤,“我不懂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要我做什么?”
“第一步,我要你看小凡的日记,”他慢吞吞地说,“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
“可是——你不必这样神秘,如果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尽可以交下来让我看。”
“这不同,当你把它当工作来做的时候,你不能自然而然地接受它。小凡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深深嵌进你脑子里去。告诉我,你对小凡的印象如何?”
“那是个很可爱,很活泼,很痴情,而略带点任性和神经质的女孩子。”我说。
“很正确。”他满意地喷出一大口烟,“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仍然不懂,”我说,“小凡的日记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联?”
他打开了书桌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丢在我的面前,说:
“看看这个,是不是能使你懂一些?”
我拿起来,那是一张照片,一个少女的四时照片,挺秀的眉毛,一对莹澈的眸子,嘴唇很薄,唇边有个小酒涡,微笑的样子十分俏皮。翻过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小凡摄于一九六一年春。
“怎样?”石峰问,注视着我的眼睛迷离难测,“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会不会对照片上的人有些面熟?”
经他这样一提示,我才发现确实如此,这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越看就越面熟,但又实在没见过,我困惑地抬起头来,石峰正审视着我。
“看不出来吗?”他问,又丢了一张照片到我面前,“那么,看看这个。”我拿起那第二张照片,却赫然是我的照片,我应征时寄给石峰的那张照片,两张照片一对比,我立即发现似曾相识的原因了。我和小凡,我们竟然长得非常相像,仔细看当然分别很大,猛一看却确实有四五分相同,尤其是眼睛和脸庞。我疑惑地望着石峰:
“我像她,”我说,“是么?”
“是的,你像她,但并不是最像的一个。”
“怎么讲?”
“在应征的一千多个人里,有比你更像她的,我之所以选中你,是因为你那篇自传,你文笔活泼而心思灵巧,再加上,你还有一个地方和小凡相同——你是个孤儿。”
“我懂了,”我说,呼吸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我十分激动。“你并不是在找什么中文秘书,那些都是障眼法,你是要找一个小凡的替身,你就是那个冬冬,你无法使小凡复活,你就挖空心思想再找一个小凡,对吧?不幸我被你选中,你把我弄到小凡的屋子里,让我看小凡的日记,想把我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你的小凡。但是,你错了,天下没有相同的两个人,我也不可能变成小凡,这工作我不干!”
“冷静一点,余小姐,”他说,态度沉着而稳重。“你并没有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你有丰富的联想力,却没有细密的推断力。第一,小凡并没有死。第二,我也不是冬冬。”
“哦,是吗?”我愕然地问。
“你想,冬冬只比小凡大四岁,小凡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冬冬也不过二十七八,我呢?我已经三十七八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这——”我顿住,半天,才说,“那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如果小凡也没有死。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像小凡的人?”
他沉思片刻,烟蒂上的烟灰积了很长的一段。他的眼睛投向窗外,有点迷离,有点落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像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样冷漠地,却又充满灵性和生命力。
“故事必须从很久以前说起,”他慢慢地说,“希望你有耐心听我说完它。”
我有耐心,事实上,他撼动了我,他的神情令我感动,他的语气使我沉迷。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叙述。
“说起这个故事,我必须先说石家和倪家的关系。”他开始了,烟蒂上的烟在缭绕着。
在我的家乡,石家和倪家是当地的两大家族,追溯到我们五代之前,石家和倪家几乎同样富有,同样有庞大的土地、家园、和为数众多的子孙。两家都是务农为本的书香世家,都出过才子,有过中科举的子弟。而且,两家一向友好,也互通过婚姻。这样,不知道到了我们祖先的哪一代,出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婚变。石家的一个子弟,可能是我的玄曾祖,也可能是我玄曾祖的父亲,看上了倪家的一位小姐,但我这位祖先已早有妻室,倪家的声望也不可能嫁女为妾。于是,我这位玄曾祖或是玄玄曾祖就千方百计地要把元配夫人送回娘家,也就是找她的毛病,以便出妻,来达到娶倪家小姐的目的。这位元配夫人不堪丈夫的折磨冷落,就吞鸦片烟自杀了,据说死得很惨,临死的时候,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说:
“‘诅咒倪家!诅咒石家和倪家的恋爱!让倪家世世代代不得善终!如果石家和倪家的子弟相恋,天罚他们!天咒他们!’”
“据说,从此之后,石家和倪家就受了诅咒,永远摆脱不开恶运的追随。当然,这只是传说,仿佛每一个地域,都有许许多多古老的传说,用来解释一些无法解释的、离奇的故事。但是,倪家确实从此凋零,而石家和倪家,也从此结下许许多多解不开的孽缘。最不可解的,是石家和倪家,从那一代开始,就几乎代代都有相恋的子女,而每一对都有最悲惨的结局。据说,首先就是那位逼死妻子的石家子弟,他终于娶了倪家的小姐,婚后三年,这小姐疯狂而死,那位丈夫也因痛苦及内疚,壮年夭折。”接着,倪家就被——按乡下人的说法——恶鬼缠住了,差不多每一代,他们都要出一个疯子、白痴,或是畸形的人,由此,人丁越来越减少,到了我祖父的一代,已经是独子单传。
“我祖父和小凡的祖父,从幼就是好朋友,大了,他们曾经一起念书,结拜为兄弟。正像每一代一样,小凡的祖父看上了我的祖姑母,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曾祖父因为懔于家乡的传说,不愿把我的祖姑母嫁到倪家去,结果,我的祖姑母竟和小凡的祖父私奔了。这在当时,是一件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小凡的祖父和我的祖姑母在外十年,小凡的祖父死了,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我的祖姑母带了一儿一女回到家乡,那个儿子就是小凡的父亲,那个女儿是一个很美的女孩,但是——十七岁那年死于疯癫。”
小凡的父亲长大了,又是老故事重演,他爱上了我的姑妈,这次,坚决反对婚事的却是我的祖姑母,她用恐惧的声音反复说:
“‘石家和倪家绝不能通婚!绝不能通婚!不但先祖的诅咒尚存,中表联姻,血缘也太近!’”
“这样,他们的婚事终于受阻,我的姑妈竟一时想不开,悬梁而死。小凡的父亲因而心碎,就此远离了家乡。连我祖姑母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奔丧。在祖姑母临死的时候,她才对我祖父说:‘让石家的孩子远离开倪家,倪家的血统是有病的,是遭过诅咒的,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健康的子孙!’”
“她始终没说出来她的丈夫是怎样死的,不过,后来我们辗转听说——也可能是传说——说他并没有死,而终老于一栋疯人院里。”
“然后,许多年过去了,小凡的父亲带着小凡他们回来了,他没有带回小凡的母亲,据说她母亲很早就死了,带回三个孩子:小凡、小凡的哥哥,和小凡的姐姐。”
石峰停顿了片刻,烟蒂已经快烧到了他的手指,他熄灭了烟,重新再燃上一支,神情凝重,而眼光困惑。深锁着眉,他在沉思,也在回忆。我没有去惊动他,好一会儿,他又继续了下去:
“那三个孩子,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获得一些线索,她哥哥是个白痴,她姐姐——那是个美丽得出奇的女孩,小凡不及她十分之一,但是——我能说什么?倪家是遭过诅咒的?他们把她关在阁楼上,我总听得到她的狂歌狂哭,十六岁左右,她用一把剪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咙,死了。”
我打了个寒战,石峰看了我一眼,敏锐地问:
“还想听吗?”
“是的,”我说,“你刚谈到主要的地方。”
“剩下的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得到答案了,我是那日记中屡次提到的‘大哥’,冬冬是我的弟弟,比我整整小十岁,他的名字是石磊。我们兄弟自幼父母双亡,依靠祖父生活,小凡的父亲死后,我祖父收留了小凡——她是倪家最后的,骨肉了,算起来和石家还有一些亲属关系。至于那个白痴哥哥,我们把他送进了当地一家类似精神病院和收容所的地方,当我们来台湾后,就再也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了。”
“于是,石家和倪家又一代的恋爱悲剧再度开始,小凡和小磊——我一向称他为小磊,小凡却总用她自己发明的称呼,‘冬冬’来喊他——他们的爱情开始得更早,几乎在童年的时候就开始了。以前,家乡的人把倪家称为‘狂人之家’,都严禁孩子们和小凡来往,小凡从小就很孤独,而小凡的哥哥,更是孩子们捉弄的对象。小磊数度为小凡而打架,他保护她,爱她,怜惜她,对她一往情深,从不改变。至于小凡,她从小心里就只有小磊一个人,这个,你当然可以从她日记中领会到。”
来台湾那一年,小凡只有七岁,没多久,我祖父去世,临死,他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说:
“‘长兄如父,从此,小磊交给你了,但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和小凡太接近,那女孩是不健康的。’”
“我当然懂得祖父的意思,但是,我失败了。我负起了教育小磊的责任,也曾经度过一段困苦的时期,兄弟两人,加上小凡,相依为命地生活。小磊是个懂事而肯上进的孩子,我可以使他向上,我可以看到他光明灿烂的远景,但是,他根深蒂固地爱上小凡,他不肯相信任何对小凡不利的话,斥之为迷信,为胡说,我越反对,他和小凡的感情反而越深。而小凡——我怎么说呢?”
他用手抵住额,略事沉思,他的脸深刻动人——是一张重感情的,富思想的脸。
“小凡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带她去做过一番精密的检查,医生证实她的脑波和心理测验都不正常,换言之,尽管她一如常态,她的血管中却潜伏着病态的因子。除此之外,她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医生说她绝不可能长寿。我没有把结果告诉她,但她自己也经常恐惧怀疑。我把检查的结果告诉了小磊,小磊置之不顾,斥之为荒诞不稽,这样,直到前年,小凡终于病发。最可怜的,是小磊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正满腹计划地想和小凡结婚,这打击,使小磊一直到现在无法抬起头来。”
“小凡呢?她在哪儿?”我插嘴问。
石峰静静地望着我,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蒂,慢吞吞地说:
“在疯人院里。”
我又一次寒战。望着石峰,我说不出话来,怎样可怕的一个故事!它震动我每一根神经,牵动我每一缕感情,尤其,我看过小凡的日记,读过她的心声,知道她那深深切切的一片痴情。那样一个有条有理有思想的女孩,现在竟在疯人院里!老天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剥夺了她获得幸福的权利!这种生命,何必到世界上来走一趟?何等残忍的故事!
“她——她——”我迟疑地说,“疯到什么程度?”
“如果你有兴趣,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她,她已经不认得任何人,和她姐姐以前一样,狂歌狂哭,狂喊狂叫。看过她以前的样子,再看她目前的情况,那是——”他摇摇头,眉毛紧锁在一起,“让人心碎的,所以,我不愿小磊去看她,但他仍然要瞒着我去,每次去过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酗酒买醉,放声痛哭。”
“他——他现在在哪里?”
“你是说小磊?”
“是的。”
“在念书,念研究所,他大学里念的是外文,现在却跑到研究所里去念中国文学,住在学校里很少回来,这儿使他触景伤情。”
我沉思不语,这故事多么沉痛,一对深爱的恋人,被这种残酷的事件所分开!我沉浸在这故事之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石峰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抽着烟。好一会儿,我才惊觉地抬起头来:
“那么,”我鲁莽地说,“我能做些什么?”
“挽救小磊。”他从容不迫地。
“什么?”我疑惑地望着他,“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他的语气沉痛而怆恻,“小磊原是一个脚踏实地,极肯努力的孩子,我们一度过得很苦,直到我在建筑界奠定了基础,情况才好转。对小磊,我抱着极大的希望,祖父生前,他是祖父的宠儿,祖父临终把他托付给我,我必须承认,他是个能多好就有多好的弟弟,可是,现在,”他把眼光调向窗外,烟雾笼罩着他的眼睛,“小凡把一切都毁了。”
“你是说——他不再振作了?”
“两年中,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他继续说,“我并不是希望小磊一定要成大名,立大业,但他绝不能沉沦。而现在呢,小磊的念书只是借口,这样他可以不回来住,又可以不做事,但他根本没有念什么书,他喝酒、赌博,逛舞厅,用种种方法麻醉他自己,来逃避现实。我不能眼看他继续摧毁自己,所以——”
“你想出征求女秘书这样一个主意,事实上,你在找一个小凡的替身。”我嘴快地接了下去。
他深深地凝视我。
“小凡是代替不了的,我并不想找到第二个小凡,”他说,“我只是在冒险,找一个和小凡长得相像的女人,她要熟知小磊和小凡的过去,要在思想上、修养上、风度上、学识上都不亚于小凡,用来——”
“还是一样,代替小凡的位置。”我说。
“不错。”
我望着他,我想我的眼光并不友善。
“你是匪夷所思啊,石先生,出钱为你的弟弟买一个爱人!你怎么知道别人的感情都如此廉价?”
他迎视着我,他的眼睛锐利而不留情地望着我,我觉得,那两道眼光一直透视到我的内心深处。这个人,他显然能剖析我的感觉,也能剖析我的思想。
“这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他冷静地说,把手边的一个镜框递给了我。“这是小磊的照片。”
我看了,立即明白了石峰的意思,照片中是个英俊、漂亮,而又十分“男性”的一张脸:浓而挺的眉毛,灼灼逼人的眼睛,微微带点野性,但那嘴角的微笑弥补了这点野性,反增加了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很漂亮,相当漂亮,比他的哥哥强得多。以我来配他,可能是“高攀”了!
“嗯,”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很漂亮,但是不见得赶得上阿兰·德龙和华伦·比提!”
“当然,”他淡淡一笑,仿佛胸有成竹。“我并不勉强你,余小姐,你可以考虑一下:愿不愿意继续做下去。”
“你好像——”我望着他,“已经断定我会接受这个工作。”
“是的。”他也望着我。
“为什么?”
“因为你善良,你仁慈,你有一颗多感的心,而你——又很孤独。”
我震动了一下,愕然地看着他,他的眼光温和而诚恳地停在我的脸上,继续说:
“你放心,余小姐,我并不要你完全替代小凡,如果你能治疗他,使他不再沉沦,就是成功,随你用什么方式,如果事情成功,石家该是你栖身的好地方,没有人会亏待你,而且,你会发现小磊的许多优点,他是——值得人喜爱的。”
“但——但是,”我结舌地说,“你应该知道,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值得尝试,是不是?”他问。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注意我呢?”我问。
“你长得像小凡。”他低低地说。
我们彼此凝视着,我心里有些迷糊,整个事情太意外了,我来受聘做秘书,却变成了来做——做什么呢?心灵创伤的治疗者?太冠冕堂皇了!我困惑到极点,一时十分心乱,不知是否该接受这个工作,石峰又静静地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