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三)·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开始兴高采烈地吃起饭来。高凌风望着桌上的那些饭菜,就忍不住想起若干年前,小蝉在家里吃炒蛋、蒸蛋的情形。曾几何时,竟已世事全非了。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雅苹敏感地看了他一眼,来不及问什么,父亲已咂嘴咂舌地赞美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多少年没有吃到这样美味的菜!”
“高伯伯,”雅苹红了脸,“您安慰我呢!”
“真的!”父亲嚷着,吃得狼吞虎咽。
“您喜欢,我以后再送来!”雅苹说。
“好吧!”高凌风笑着点点头,“你把爸爸喂刁了,以后你自己负责!”
大家都笑了起来,一餐饭,吃得好融洽,好温暖。
饭后,凌风的父亲坐在桌前批改作业,听到厨房里传来一片笑语声,雅苹在洗碗,高凌风显然在一边捣乱,他听到高凌风的声音在说:
“我负责放肥皂粉,你负责洗碗,咱们分工合作!”
有这样分工合作的!父亲笑着摇摇头。接着,就听到雅苹又笑又叫的声音:
“哎呀,你撒了我一身肥皂粉!你出去吧!在这儿越帮越忙!”
高凌风笑着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父亲望着他直笑,对他低声地说了一句:
“凌风,你哪一辈子修来的!可别亏待了人家!”
高凌风一愣,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无踪。
“爸爸,你别看得太严重,”他压低声音说,“我和雅苹不过是普通朋友,谁也不认真。”
父亲瞅着他。
“是吗?”他问,“我看,是你不认真。我知道你,凌风,你还是忘不掉那个夏小蝉!”
“对爱情固执是错吗?”
“再固执下去,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凌风,别太傻心眼啊!”
雅苹从厨房里出来了,笑吟吟的。父子两人立即咽住了话题。雅苹一手的水,一脸的愉快。
“好了,凌风,”她说,“你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卧房。”
“哎呀!不许去!”高凌风慌忙叫,“那儿跟狗窝没什么分别,只是狗不会看书,不至于弄得满地书报杂志,我呢……哎呀,别提了!”
雅苹笑了。
“我早猜到了,不许我去,我也要去!”
她一伸手,就推开了旁边的房门,本来,这房子也只有两间,一间父子们的卧室,一间聊充客厅和餐厅。雅苹走了进去,四面望望。天!还有比这间房子更乱的房间吗?到处的脏衣服,满桌满地的报章杂志,已经发黑的床单和枕头套……雅苹走了过去,把脏衣服收集在一块儿,又抽掉了床单。
“哎,小姐,你要帮我们大扫除啊?”他问,也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那些书报杂志来。
“这些都该洗了,我给你拿去洗,有干净被单吗?”
“嗯,哦,这个……”高凌风直点头,“有!有!有!有好多!”
“在哪儿?”
“百货公司里!”
雅苹噗嘛一笑。
“我们等会儿去买吧!”
雅苹开始整理那张凌乱的书桌:铅笔、报纸、墨水、书本、写了一半的信、歌词……她忽然看到桌上那个镜框了,里面是小蝉的照片。她慢慢地拿起那张照片深深地审视着,笑容隐没了。
“这就是她?”她轻声问。
高凌风的笑容也隐没了,那张照片仍然刺痛他。
“是的,这就是她!”
雅苹慢慢地把照片放回原处。
“好清秀,好雅致,好年轻……”她盯着照片。“难怪你对她这样念念不忘!”叹了口气,她极力地振作了自己,抬头微笑了一下。“好吧!我把这些脏衣服抱出去洗!”
抱着脏衣服,她走出来,那个“父亲”真是大大不安了。他跳起来,张口结舌地说:
“这……这……这怎么敢当?”
“高伯伯,”雅苹笑脸迎人。“小事情,应该由女人来做的!”
“快放下,快放下!”父亲手足失措而惶愧无已。“这都怪我们家的两个男人,一老一小都太懒,才弄得这么脏,不像个家!”
“高伯伯,这也难怪,”雅苹娴静地微笑着。一面抱着脏衣服往厨房走。“只有两个男人在一起怎么能算是家?一个家一定要经过一双女人的手来整理!”
她走进厨房里去了,接着,是开水龙头,搓洗衣服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她那悦耳的声音,在轻哼着歌曲。父亲呆住了,坐在那儿,他依稀想起,他们父子二人手忙脚乱地招呼小蝉的情形。两个女人!两种典型!高凌风怎能一一遇到?他正沉思着,高凌风抱着吉他走出来了,他擦拭着吉他上的灰尘,有多久,他没弹弄过吉他了!父亲瞪着他,欲言又止。高凌风仰着头对厨房里喊:
“把手洗粗了别怪我!”
“我什么时候怪过你?”雅苹嚷着。
“我唱歌给你听!”高凌风再嚷。
“唱大声一点!”
高凌风弹着吉他,开始唱:
女朋友,既然相遇且相守,
共度好时光,携手向前走!
乘风破浪,要奋斗莫回头,
与你同甘苦,青春到白首!
女朋友,比翼双飞如沙鸥,
自从有了你,欢乐在心头,
抛开烦恼,情如蜜意绸缪,
只盼长相聚,世世不分手!
女朋友,这番心事君知否?
大地在欢笑,山川如锦绣,
爱的天地,是我俩的宇宙,
不怕风和雨,但愿人长久!
厨房里,洗衣服的声音停止了,半晌,雅苹伸出头来,她眼睛里绽放着柔和的光彩。一层希有的亮光,笼罩在她整个的脸庞上。她轻声问:
“从没听你唱过这支歌,是——最近作的吗?”
“是——”高凌风耸了耸肩,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透过云层,眼光正落在一个遥远的、虚无的地方。“是很久以前作的!”抛下了吉他,他抓起外套。
“你要去什么地方?”雅苹紧张地问。
“找工作!”他低吼了一句。
“等一等!”雅苹喊着,“我洗完这几件衣服,陪你一起去!”
那父亲目睹这一切,忽然间,他觉得很辛酸,很苦涩,很惆怅。打开了学生的练习本,他试着专心地批改起作业来。
(13)
雅苹站在xx夜总会的门口,焦灼地、不安地走来走去,不时抬头对大门里面看了一眼。进去十分钟了,或者有希望!根据她的经验,谈得越久,希望越大。正想着,高凌风出来了,一脸的怒容,满眼光的恼恨。不用问,也知道没谈成。雅苹却依然笑脸迎人地问了句:
“又没成功吗?”
“要大牌!要大牌!每家都要大牌!”高凌风气冲冲地嚷着,“我是个没牌子的,你懂吗?天知道,一个人怎样才能变成大牌?”
他们往前走着,高凌风的脸色那样难看,使雅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半晌,她小心翼翼地看看他,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凌风,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雅苹嗫嚷着说,“我们可以去……去拜托魏佑群,他认识的人多……”
“什么?”高凌风大吼了起来,愤怒扭曲了他的脸。“魏佑群?你要我去找魏佑群?你昏了头是不是?我现在已经够窝囊,够倒楣的了!你三天两头送东西到我家,一会儿吃的,一会儿穿的……弄得我连一点男儿气概都没有了!现在,你居然叫我去找你的男朋友,我成了什么了?我还有一点点男人的自尊吗?”
雅苹又气又急,眼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里。
“凌风,你这样说,实在没良心!我跟你发誓,我和魏佑群之间是干干净净的!他喜欢我,那总不是我的错!我……我提起他,只是想帮你的忙,干这一行,多少要有点人事关系……”
高凌风的声音更高了:
“我不要靠人事关系!我要靠自己!尤其我不能靠你的关系,你以为我是吃女人饭……”
“凌风!”雅苹打断了他,“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是你一步步把我逼上这条路!”
“我……我逼你?”雅苹忍无可忍,眼泪就夺眶而出。她抽噎着,语不成声地说,“凌风,你……你……你太不公平!你……你……你欺人太甚!我……我全是为了你好……”她说不下去了,喉中完全哽住,眼泪就从面颊上扑簌簌地滚落下去。
高凌风望着她,顿时泄了气。他长叹了一声,哑着喉晚说:
“好了!别在街上哭,算我说错了!”
雅苹从皮包里抽出小手帕,低着头擦眼泪。高凌风走过去,伸手挽住了她的腰。伤感地低语:
“雅苹,认识我,算你倒了楣!”
雅苹立刻抬起头来,眼里泪痕未干,却已闪耀着光彩。她急迫地,热烈地说:
“不不!是我的幸运!”
高凌风恻然地望着她,禁不住说:
“雅苹,你有点儿傻气,你知道吗?”
雅苹默然不语,只是紧紧地靠近了他。
奔波一日,仍然是毫无结果。晚上,坐在雅苹的客厅里面,高凌风用手托着下巴,一语不发,沉默得像一块石头。雅苹悄然地看他,知道他心事重重,她不敢去打扰他。默默地冲了一杯热咖啡,她递到他的面前。高凌风把杯子放在桌上,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于是,雅苹坐在地毯上,把手放在他的膝上,抬头静静地瞅着他。
“雅苹,”他凝视她,“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待我?”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自从第一次听你唱《一个小故事》,我就情不自已了,我想,我是前辈子欠了你!”
高凌风抚摸着她的头发。
“傻瓜!”他低语。“你是傻瓜!”
“我常想你说过的话,”雅苹仰头深深地看着他。“你说你在遇见夏小蝉以前,从不相信人类有惊心动魄般的爱情,你说你不对女孩子认真,也不相信自己会被捕捉,甚至觉得痴情的人是傻瓜!可是,一旦遇到了她,你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你爱得固执而激烈。凌风,”她垂下了睫毛。“我想,历史在重演,不过换了一个方向。每个人欠别人的债,每个人还自己的债。”
高凌风拉起她的身子来,一语不发,他紧紧地吻住了她。
第二天,又是奔波的一天,又是忙碌的一天,又是毫无结果的一天。黄昏的时分,高凌风和雅苹在街上走着,两人都又疲倦又沮丧。高凌风的脸色是阴沉的,苦恼的,烦躁不安的。雅苹怯怯地望着他,怯怯地开了口:
“凌风,能不能听我一句话?”
“你说!”
“你差不多把全台北的夜总会都跑遍了。既然唱歌的工作那么难找,你能不能进行别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