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梦 归人记

“环境还不错嘛。”

广楠把箱子提了下来,说:

“你知道我们的旧宅已经炸毁了吧?”

“你写信告诉过我,”晓晴说,“全毁了吗?”

“西厢房保存了大部分,你以前住的那间居然丝毫无损,有时,我不痛快的时候就到那间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晓晴凝视着他。广楠不禁评然心动,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恻然的柔情。

把车子开进了车房,广楠带着晓晴走进大门,踱进客厅。客厅里的设备是纯西式的,落地的窗帘、沙发椅,和收音机。如今,客厅里是一片零乱,沙发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书籍、杂志,地上是沙发椅垫、瓜子皮、广柑皮,散着遍地。隔夜的麻将桌子还没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广楠深深地一皱眉,扬着声音喊:

“美姿!美姿!”

根本就没有人应。

广楠又喊:

“张嫂!张嫂!”

喊了半天,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走了进来。广楠锁着眉说:

“这客厅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忙不赢嘛!”张嫂嘟着嘴,用四川话嚷着,“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个有时间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买橙子。”

“太太呢?”

“还没起来嘛!”

“去告诉太太,表小姐来了。哦,张嫂,来见见表小姐,倒杯茶水”。

张嫂过来见了晓晴,晓晴从皮包里掏了个预先准备好的红纸包,塞给了张嫂,张嫂眉开眼笑,晓晴又要塞红包给小宝,被广楠硬阻住了。广楠问张嫂:

“表小姐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好了。”

“把表小姐的箱子提进去,再去请太太来。”

张嫂走开后,晓晴坐了下来,解下了系头的纱巾,一头如云的长发披了下来,更增加了几分妩媚。广楠拿出香烟,询问地看看晓晴,晓晴摇摇头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广楠说,望了晓晴一眼。

张嫂又走了进来,拿了一杯白开水,忸怩地说:

“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广楠苦笑一下说:

“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茶’。”

晓晴笑笑。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地偷看着,广楠喊了一声:

“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地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地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大眼,毫不认生地直望着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

“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

“是什么?”珮珮仰着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

“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枪。”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了!”

珮珮踊跳着走了,牛牛也悄悄地溜出了门去。这儿,广楠凝视着晓晴,问:

“国外生活如何?”

“哪一方面?”

“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着头发,穿着睡衣,满脸的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广楠不满地叫:

“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着站起来,喊着说:

“美姿——不,该喊表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个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坐呀,晓晴!”

晓晴坐了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晓晴始终带着个柔和的笑,静静地听着。广楠微蹙着眉,听着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双龙抱柱、清一色。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国内打仗,没打到她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着她。坐在一边,望着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客厅里的情形。那时候,美姿虽然敌不过晓晴的清幽雅丽,却也另有一种诱人的美艳。可是,现在,这两人却已成了鲜明的对比,晓晴的清幽雅丽一如当年,却更添了成熟的沉着和稳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损了她的明眸,这对眼睛现在看起来晦暗无光。浮肿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皱褶堆积,身段臃肿痴肥,往日的美丽已无处可寻了。没想到,广楠把她从贫寒中移植到富贵里来,十年的锦衣玉食,却反使这女人加速地苍老憔悴了。广楠暗暗地叹息着,从冥想中回复过来,却正好听到美姿在说:

“你知道,两位老人家在轰炸中去世,什么都没留下来,旧房子炸毁了,财产也跟着完了。我们苦得不得了,整天卖东西过日子,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应酬又多,打打小麻将,应酬太太们,出手太小又怕给人笑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广楠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他知道美姿为什么说这些,两位老人遗下的财物还不少,而且遗嘱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给晓晴,她以为晓晴是来分财产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说话,笑着说:

“晓晴才来,也让她休息休息,这些话慢慢再谈吧。美姿,你也到厨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么,现在都十二点半了,别让晓晴饿肚子。”

美姿到厨房去了之后,晓晴站起来说:

“两位老人的遗像在哪里?”

“跟我来。”

广楠带她走进了书房,这儿设立着一个香案,悬着两位老人的遗像。晓晴走了过去,默默地仰视着两老。然后她跪了下去,把头埋进了手心里,轻轻地啜泣了起来。她的哭声勾动了广楠所有的愁怀,不禁也凄然泪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晓晴的肩膀说:

“起来吧,别太伤心。”

“假如一切能从头再来过,则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晓晴在啜泣中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

广楠一阵痉挛,这话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驰了。

晓晴回来一星期了。

晚上,客厅里手战正酣,哗啦啦的牌声溢于室外。

广楠和晓晴并立在走廊上。廊前挂着个鹦鹉笼子,晓晴伸手逗弄着那只长嘴白毛的大鸟,一面说:

“表哥,你还是爱这些东西。”

“现在什么都不养,只养鹦鹉。”

“为什么?”

“想教会它念诗呀!”

一时间,往事依依,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晓晴说:

“表哥,帮我找个工作,你们公司里行吗?”

“我那是国营机构,不大好办,晓晴,你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何必急着找工作?”

“我不能总倚赖着你。”

“爹有遗产给你,我说过。”

“我也说过我不要。”

“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晓晴默然。广楠靠近一步说:

“晓晴。”

“嗯?”

“你回来那天,在爹遗像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晓晴一呆。“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我记得,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别!”晓晴急急地说。“你听,你的儿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气不大好。你去把他带出来吧,要不然,等会儿又要挨打了。”

“让他去,牛牛就是爱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点钟,让他做爸爸,我做他儿子!”

“你们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晓晴说,“让我去带他吧!”

“你别走!”广楠一把拉住了晓晴。“晓晴,你记得李若梧吗?”

“记得,他怎么样了?”

“你走了之后,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么,你专门找他麻烦?”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报仇吗?”

“不是。那天在学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过来,一语不发地揍了我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他说我是傻瓜,是浑虫,是糊涂蛋。他说:‘你怎么放走了晓晴?你怎么娶了别人?你该死,你混账透顶!’不过,我觉得我那顿打挨得挺值得,我是应该挨那一顿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晓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现在怎样了?”

“我们一直来往着,抗战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出钱,我出力。’于是,他从了军,转战于滇缅一带,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财产的半数。那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话。

“唉!”晓晴叹了口长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过我什么吗?”

“没有。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就骂我活该,骂我是糊涂蛋。晓晴,我问你,我一直想问你,十年前你拒绝嫁我的时候,是真心拒绝呢?还是有意考验我呢?”

晓晴深深地注视着广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来深不可测。时间凝住了一会儿,月影投到鹦鹉架上去了,晓晴低下头来,看看手表。

“哦,”她说,“牛牛是爸爸了。”

“什么?”

“已经十点了,他还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广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烟地钻进客厅里去了。

室内又闹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个不停,阿翠嘟着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着鸡毛掸子,尖着嗓子骂:

“阿翠,叫你带孩子,你怎么会让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么?除了吃白饭,你还会做什么事?你马上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许这种只会吃饭的人,你马上滚!马上滚!马上滚!”

晓晴抬抬眉毛,望了广楠一眼,广楠咬咬嘴唇,抛开了手里的报纸说:

“好了,美姿,什么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买一瓶好了!”

“买一瓶!”美姿转移了泄愤的对象,“你阔气得很哦,谁不知道你宋广楠的名声,当初献金运动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家里可饿得没饭吃……”

“又来了,又来了,”广楠锁紧了眉,“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够?”

“我提一辈子呢,记一辈子呢!你在外面阔得很,只会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专家,你怎么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来呢?昨儿输了那么一点钱,问你要,你还皱眉头,给我脸色看,你可有钱去献金!”

“好了!别说了行不行?”广楠憋着气说。

“哼!”美姿又恶狠狠地转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蛋!”

阿翠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东西收拾好拿来给我检査一下,别摸走了什么!”

阿翠狠狠地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广楠无法忍耐地站起来,对牛牛说:

“牛牛,你该哭够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饭,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

晓晴嘴角浮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仍然静静地坐着,阿翠提了个小包袱来了,美姿仔细地清查了一番,才放心地通过,算了工钱打发她走。工钱算得很苛刻,晓晴忍不住塞了点钱给她,笑着说:

“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几天,这算我赏的吧!”

阿翠诚心诚意地谢了晓晴。

美姿撇撇嘴说:“晓晴,你在国外过惯了阔日子,不晓得国内生活的艰苦哩!”

阿翠走了。美姿又尖着嗓子叫张嫂,张嫂捧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进来,没好气地说:

“太太,小宝泻肚子了!”

“泻肚子,灌他一包鹧鸪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来把客厅拖一下。”

“拖把?拖把早就坏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么不早说?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来用用吧!”

“史家!又问史家借!”张嫂嘟囔着走开。

牛牛还在哭,卧室里又传来一阵乒乓巨响的声音,美姿冲进了卧室,接着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声,美姿的咒骂声,及鸡毛帚的挥动声。广楠拉了晓晴一把,说:

“出去走走。”

晓晴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来,跟着广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广楠先把晒着太阳的鹦鹉架挪到没有太阳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鹦鹉晒太阳。然后,他们走出了大门,广楠从车房开出车子,晓晴坐了上去。广楠扶着方向盘,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