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的学期来临了。嘉文顺利地通过了补考,成了大三下的学生。他和可欣、湘怡,都在念大三。他们这一群里,只有纪远是念工的,也只有他是大四的学生。其他全属于文学院。嘉文念了西洋文学,胡如苇学的是经济。而嘉龄,她最特殊,高中毕业后就放弃了书本,用她自己高兴的方式来打发时间。杜沂对儿女的兴趣、志愿,全采取了顶开明的放任主义,何况,他从没有对嘉龄有过太高的期望,所以也就由她高兴去过日子,只希望在嘉文的婚事有一个交代之后,再给嘉龄物色一个好丈夫。
时间总是那样规则地、一分一秒地滑过去。每天日升日落,月转星移,缺乏变化的流动。但是,这一群年轻的孩子之间,却什么都不对头了!可欣自从那天晚上拒绝订婚之后,和嘉文间就变得尴尬而不自然。嘉文始终没弄清楚,可欣到底为什么抵死不肯订婚,这一点,杜沂和沈雅真也同样的困惑不解。但是,可欣消瘦了,苍白了,一日比一日沉默,也一日比一日憔悴。嘉文无法向她追问原因,也无法涉及婚姻这个题目和她谈话,只要他提起任何一个字,可欣失神的大眼睛里立刻会浮上一层泪影,用她那震颤的、凄苦无告的声调恳求地说:
“别问我!请你别谈这个!请你!”
嘉文只好把要谈的话又咽回去,他不能忍受可欣的眼泪。不过,当无人的时候,他会暴躁地拿茶杯和书本出气,把它们向墙上地上乱砸,烦恼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发狂地对空旷的房间喊: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他也跟着可欣憔悴,跟着可欣消瘦,跟着可欣苍白。许多时候,他们两人默默相对,彼此都哀苦失据,惶惶然像一对丧家之犬。
嘉龄,她越来越不安于家居生活了,终日不见人影,偶尔在家的日子,也比嘉文和可欣好不了多少。嘉文和可欣都属于内向的人,有了烦恼和脾气向自己发泄。嘉龄却不同,有了烦恼专向别人发泄。阿珠和嘉文都成了她吵架的对象,连杜沂也免不了遭受女儿的埋怨和不满。整个杜宅,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笼罩在一种不景气的气氛中。连那时时来做友谊拜访的胡如苇,也连带遭了殃,不是听到嘉文的唉声叹气,就是碰到嘉龄的横眉怒目。这位好脾气的青年也不常笑了,垮着他的一字眉,分担着杜家每一分子的烦恼——还要加上一份他自己的。
纪远回来了。这是一群人中变化最大的一个,黑了,瘦了,变得不爱理人了。毕业班的功课原来就重一些,他又在埋头做毕业论文,但这些,都不足以作他不理人的缘由。事实上,他空闲下来的时间还多得很,他把这些时间干脆利落地投进了舞厅和声色场所。他的女朋友本来就多,这一下更增加了一倍有余,经常,他带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回到家里来,惹得房东老太太怒目以视。而他却带着满身酒气,扶着老太太的肩膀,嬉笑地说:
“阿婆,我原是个道地道地的坏蛋,你别希望我成为循规蹈矩的书生。”
这些话阿婆不见得听得懂,但她会摇着她那思想简单的脑袋,伤心着这无家的孩子的堕落。可是,她也原谅这些,只因为在她的生命中所遇到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也都有过酗酒和玩女人的阶段。她认为这是男人成长过程中的必经过程,而用经验丰富的眼光,望着这男孩在善恶之间的挣扎。
纪远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和嘉文正式见过面,他回避着嘉文,如果在学校里碰到了,他也总给他一副爱理不理的、阴阳怪气的面孔。说不到三句半话就找个借口溜走了。嘉文几次想和他深谈,谈谈可欣,谈谈他的烦恼,让纪远帮他拿拿主意,却苦无机会。一次,刚刚开口说了句:
“你知道可欣……”
纪远立刻打断他,匆促地说:
“我有个约会,必须走了!”
他仓促地避开,走得那样急,好像有火烧了他。剩下嘉文呆呆地站在那儿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嗒然若失地垂下头,无精打采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自言自语地说:
“未婚妻对你不好,朋友也都离开你了,杜嘉文,你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在这些人里面,只有郑湘怡显得最平静,最安详。她依然在兄嫂的冷言冷语下生活,依然过着穷苦而难挨的日子。对于周遭所有的人的变化,她都睁着对大大的、清澈的眸子,冷静地注视着。然后在自己的小日记本里,写下她的看法和感想:
“生命的本身就是挣扎和矛盾,上帝造人,比别的动物多造了一份灵性、智慧和感情。而这三件东西,就是使人类永远在挣扎和矛盾中翻滚和浮沉,无法解脱,无法快乐的主要因素。”
天气渐渐地热了,亚热带的春天特别短促,杜鹃花只绚烂了短短的两个月,就已意态阑珊。四月,春的痕迹淡了,低气压使气温骤然提升,郁积的云层带来了初夏第一次的豪雨。
夜并不太深,窗外的雨和风在喧嚣着。可欣倚着窗子,在淡绿色台灯的光线下,凝视着窗外黑色的雨。窗棂震动,窗外一片昏蒙,雨声如万马奔腾,敲打着,追赶着,急骤的声调使人心慌意乱。可欣的额角靠着玻璃,用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雨洗不掉许多记忆,也带不走杂乱的思潮。
大门在响,给她们煮饭的阿巴桑下班了。她听到她冒雨出去,一会儿,门又响了,阿巴桑又折了回来,她忘记什么了?侧着头,她无意识地听到阿巴桑和母亲间对白的片段:
“那个人又在巷口。”阿巴桑略带紧张的声调。
“什么样子的人?”沈雅真不安地询问。
“看不清楚呀,帽子遮住脸,什么都看不见。”
“很高?”
“很高很大,太太要小心点呀!”
阿巴桑走了。沈雅真推开女儿的房门,带着一脸担忧的神色走进来。
“可欣!”
“嗯?”可欣迷茫地抬起眼睛。
“夜里把窗子关紧了睡觉,大门也要锁好闩牢,阿巴桑说最近每天夜里她走的时候,都看到一个服装不整的男人在我们门口荡来荡去,我们家没有男人,一切还是小心一点好。我看,趁早去养一只狼狗,要不然真有点提心吊胆的。张太太家里,连白天买菜时都丢了东西。”“哦。”可欣应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可欣?”沈雅真蹙起眉头,疑惑地望着女儿。
“我?我——没有想什么。”可欣回过神来,勉强地望着母亲,“你说什么?一个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每晚在我们门口逛,你说多可怕?”
“一个——男人——”可欣缓缓地转动着眼珠,神思恍惚。突然间,她惊跳了起来,一把拉住雅真的手臂,急促地问:“你说什么?一个男人?怎么样的男人?”
“谁知道!”雅真惊疑地望着可欣,“你紧张些什么?”
可欣抛开了雅真,猛地转过身子,向大门口跑去。雅真追在后面,急急地喊:
“你到哪里去,可欣?你发神经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