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陆】
永琪奔到床头,看到知画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发丝都被汗水浸透了,贴在额上面颊上,眼里全是恐惧、无助和痛楚。从来,知画都是打扮得亮丽出众的,何曾这样狼狈过。
小燕子和永琪回到景阳宫,又是深夜了。
明月、彩霞急忙迎上前来。
“五阿哥,格格,你们可回来了!皇上送了好多赏赐过来,说是赏给荣亲王和两位福晋的!”明月报告着。
“这以后,是不是要改称呼了呢?”彩霞问。
“什么称呼都别改,还是喊五阿哥和格格就好!”永琪疲倦地说,对那个“荣亲王”一点兴趣都没有。
正说着,知画带着珍儿、翠儿和桂嬷嬷,迎了出来。
知画一脸的笑,说:“永琪!恭喜恭喜!从今以后,是荣亲王了!这是了不得的殊荣,皇阿玛还赏赐了宝剑、笔砚和珊瑚珠宝,要不要赶快过来看?我都放到你书房里去了……还有赏赐给我的东西,在我房里呢!好多好多,你要不要进来看看,明天早上好去谢恩!”
知画兴冲冲地,永琪和小燕子无动于衷。
永琪毫无情绪地说:“我不看了!反正就是那些珍奇异玩,我早就看够了!”他叹了口气,“我们刚刚从学士府回来,那儿的愁云惨雾,还罩在我的头顶上,请谅解我,没有什么情绪去迎接‘荣亲王’这个喜讯,就好像福家,也没有情绪迎接‘贝子’的喜讯一样!和‘死亡’这件事比起来,封王不封王,真是微不足道!”
知画一呆,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忍不住说:“你和额驸,情深义重是件好事,但是,皇阿玛的恩典,也不能轻视和疏忽!死掉的人已经死掉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呢!”
小燕子一听,心里就有气,哼了一声说:“是啊!如果尔康不死,说不定你这个‘荣王妃’也捞不到!记住,这‘荣亲王’和‘荣王妃’的地位,是尔康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弟兄们,用鲜血换来的!你戴着皇阿玛赏赐的宝石,听着大家喊‘王妃’的时候,想一想尔康他们,付出的是什么!死掉的人,换来活人的恩宠,这个‘殊荣’,代价也太大了!”
小燕子这番话一出口,知画脸色大变。但是,永琪却用一种崭新的,惊佩的眼光,看着小燕子。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在江湖卖艺长大的小燕子,能说出这样的道理!
“小燕子……你深得我心!”他心有戚戚焉,脱口赞美着,“你能说出这番话,让我太感动,也太震动了!你不只长大了,成熟了,你的深度和境界,更让我感到骄傲!”
小燕子迎视着永琪的眼光,因他的赞美而深深感动着。
知画看看两人,看到他们一唱一和,彼此欣赏,不禁醋意大发。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压制住自己恼怒的情绪,嫣然一笑,走上前去,挽住了永琪。
“好了好了,你和姐姐两个,反正是如胶似漆,怎么看怎么好,怎么听怎么顺耳。可是,永琪……你是不是也欠我一些东西呢?今天,老佛爷来了,跟我谈了好多的事……总之,我又挨骂了!我想想,还真有点委屈,当初,如果我什么都不管,现在,送命的恐怕也不只尔康一个!我这个‘荣王妃’固然建立在很多人的鲜血上,你们的幸福,也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牺牲里!鲜血是一时的,死了也就结束了!折磨却是永远的!有些人,杀人不见血,才是最可怕的!所以,当你们两个亲热的时候,别忘了,你们的笑里,有别人的眼泪,你们的甜蜜里,有别人的辛酸!如果你们还能高枕无忧,你们才是‘旷世奇才’!”
知画这一篇话,说得永琪脸色骤变,她一句一句,句句锐利,字字有力,像利刃一样刺进他的心。
他瞪着知画,冷汗涔涔了。
小燕子张口结舌,再也无话可答。
知画看着永琪,柔声问:“我们是在这儿继续谈,还是去我房里谈?”
永琪看到房里丫头、嬷嬷众多,生怕知画再说出什么秘密,只得匆匆地看了小燕子一眼,拉着知画说:“我们去房里谈!”
永琪和知画进房了。
桂嬷嬷急忙拍了拍手,扬着声音喊:“珍儿,翠儿!发什么呆?赶快去准备一些消夜的点心!豌豆黄,核桃酥,蟹肉云吞和小米粥……快去!”
“是!马上去!”珍儿翠儿欢声地回答,忙忙碌碌地奔去准备点心。
小燕子一叹,心想,我们大家是怎么了?学士府有学士府的悲哀,景阳宫有景阳宫的悲哀,至于晴儿和箫剑,又是另一种悲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天收回了给他们的快乐和幸福?难道快乐和幸福也有用完的时候吗?为什么以前的欢笑,都消失了?怎么会这样呢?她乏力地走回卧房,知道永琪今晚,大概会留在知画房里了,她没有吃醋,只有悲哀。她知道,她的永琪,不管身在何方,心都在她身上。只是,他们六个,怎么会变成这样?
永琪进了知画的房间,知画立刻把房门一关,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知画……”永琪勉强地开口。
知画伸手,压在他的嘴唇上,急促地说:“不管你要说什么,你先听我说,我说完了,你再说!”
永琪被动地看着她。她那对清亮的眸子,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幽怨,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她的声音,婉转温柔,更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哀恳:“我了解你和小燕子这一路走来的感情,我也了解你失去尔康的悲痛,我很想分担你的悲哀,很想像小燕子一样,能够和你一起面对这份痛苦,但是,你一直把你的门,紧紧地关着,不让我走进去!”
“不是不让你走进去,是说来话长,有些经历,除非亲身体验,是说不清楚的!”永琪无力地说,此时此刻,还得面对知画,他真有“无处可逃”的感觉。
“不用解释!千言万语一句话,你对小燕子有情,对我无情!当你无情的时候,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因为你心里没有我!”
“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个问题?”永琪疲倦地叹口气,“我心里,充满了战场、缅甸人、象兵部队和尔康的死,真的没有心情来谈我的感情问题!你了解也好,你不了解也好,我就是这样!我希望你以后,在丫头们的面前,不要再提当初结婚的苦衷!那件事,是各方面造成的,除了抱歉,我也不知道,现在还能怎么办?”
知画听了,背脊一挺,眼神蓦然间变得锐利起来。收起了那份婉转温柔,她的声音,也陡然提高,变得尖锐而有力:“你说得好坦白!如果我们要用这种坦白的方式谈,我就坦白的告诉你!我的肚子里有你的骨肉,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想在我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变成一个静心苑里的皇后!我要我的丈夫,我还要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第四个孩子……我们来日方长,你要帮我完成!”
永琪大吃一惊,凝视着她,这样的知画,简直是陌生的!他率直地说:“这事……恐怕难了!”
“这事,一点也不难,当初你怎么让我怀孕的,你继续努力就好!以后,我和姐姐的房间,你半个月去姐姐房,剩下的半个月,就要来我的房间!如果你不能真心爱我,你就虚情假意好了!”
她的口气,几乎是命令的。
他也一挺背脊,生气了。
“你怎能限制我的生活呢?这太荒谬了!”
“我只是要求我分内应该得到的东西而已,怎么能说荒谬呢?”她振振有词,“当然你可以拒绝,那么,就是我和你恩断义绝的时候,你利用了我,再甩开我,这么无情的人,我也用不着珍惜和呵护!那么,我们大家走着瞧!”
“什么叫‘走着瞧’?”他惊疑地问。
“我想……”她慢吞吞地回答,“你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我和小燕子,正式宣战吧!”
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他在她眼底,看到了她的坚决,她的厉害和她的志在必得。他忽然就觉得心里在冒凉气,没心眼的小燕子,她怎么会是知画的对手?知画迎视着他的目光,继续说:“宫里的战争,你从小看多了!女人和女人的战争,比你那个云南战场,更要惨烈几百倍!你不怕,就让这个战争发生吧!别说小燕子一身秘密,她那个大而化之,沉不住气的个性,要让她闯祸,实在轻而易举!”
“你在威胁我!”永琪忍不住一退,惊喊出声,再想想,这不可能!
“不……你不是那种女人,你是忠厚的、诚恳的、有深度的、有修养的女子!你不会那样做!”
“再有深度有修养的女子,都无法承受一个薄情的丈夫!”知画说,忽然收起了她的凌厉,嫣然一笑,声音又转为温柔,“瞧,你被我吓住了,是不是?其实,爱我也不是那么困难,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为什么不让我成为你的贤内助,成为姐姐的知己呢?是敌是友,都在你一念之间!”说着,就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唇,“何必把我逼到走投无路?我的错,只在不该喜欢你!”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热烈地吻住他。
永琪怔在那儿,眼前闪过小燕子的脸,那是他唯一的真爱!他的身子僵硬,用力推开知画,喊着说:“我宁可成为你的敌人,也不能成为你的囚犯!”
喊完,他就掉转身子,往门口冲去。
知画飞快地拦住门,凄厉地说:“不要走!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他大声说,“我不想听你对我宣战,不想听你威胁我……”
知画瞬间瓦解了,泪水冲进眼眶,凄然无助地喊:“你不要说我是怎样怎样的人,想一想,你是怎样怎样的人?在我心里,你也是有深度、有思想、有情有义的人,你也是忠厚的、诚恳的、有修养的男子!但是,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把我心里那个你,完全消灭了!你一点都不同情我吗?你完全看不到我的期盼和悲哀吗?我今天晚上会对你说这些话,是逼急了,你没有一点感觉,没有一点可怜我吗?你回来一个多月了,每天和小燕子卿卿我我,你要我看在眼里,完全无动于衷吗?”
永琪呆住了,看到她无助的泪,看到她大腹便便,他深深体会到,她确实有无尽的悲哀。于是,愧疚的感觉,压过了对她的反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他一咬牙,痛悔地喊:“错,错,错!都是错!我们怎么会弄成这个局面?你是我生命里突然冒出来的‘意外’,我被迫接受这个‘意外’,却没办法去爱这个‘意外’!自从有了你,我所增加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你的痛苦,我的痛苦,小燕子的痛苦!我不要让这痛苦再继续增加,如果你聪明一点,让它就停止在现在这个阶段上!”
知画抬眼,哀恳地看着他,泪眼盈盈,祈求地说:“我不要‘停止’!我的生命在继续,我怎么可以停止?我并不贪心,我要的,不过是一点点温情而已!你把整数都给了小燕子,给我一点零头都不行吗?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这样低声下气,向我的丈夫乞求一丝温暖……你为什么那么吝啬呢?”她说着,就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他震动了一下,不忍抽出手去。她深情地看着他,真挚地、伤痛地说,“永琪,我没办法,你这么优秀,这么充满了男人气概,又这么文武双全……我没办法不喜欢你呀!只要我不喜欢你,我就不会痛苦,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呀!”
永琪不怕知画的“凶”,却很怕她的“柔”。听到这样的句子,想到知画下嫁的种种委屈,他的犯罪感更重了,他的眼眶湿润起来,叹息着说:“你有你的可怜……我们都是别人的棋子,被人摆弄着,身不由己。你是宫里的牺牲品,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我是‘悲剧’,我是‘意外’,你却没有一点点恻隐之心,把这个‘意外的悲剧’,变成‘意外的喜剧’吗?”她更加低声下气,恳求着说,“今晚留下来,陪陪我!只要你肯陪我,我就不是‘悲剧’。”她羞涩地看看自己那隆起的腹部,轻声说:“我这个样子,也不能做什么,只是需要你在旁边,跟我说说话而已!”
永琪被动地站着,对这样的知画,充满了怜悯。知画用手环抱住他的腰,紧紧地依偎进他的怀里。
永琪忽然惊觉得这样不行,一个震动,用力把她推开,大声喊:“我不能优柔寡断,今天给了你希望,明天又会带给你失望!我不能欺骗你,欺骗我自己,欺骗小燕子!我走了……”
永琪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打开房门。
知画大震,又惊又怒,就向房门直冲而来,嘴里凄厉地嚷着:“不许走!”
知画冲得太急,永琪又急于夺门而去,两人就在房门口重重一撞。知画大腹便便,一个站不稳,身子冲出去,砰的一声,撞在桌子角上,跌落在地。她发出一声惨叫,滚在地上,捧着肚子:“哎哟……哎哟……哎哟……痛……痛死了……”
桂嬷嬷、珍儿、翠儿、明月、彩霞全部奔来。
小燕子也跑了过来,惊愕地看着。
桂嬷嬷惊心动魄地喊:“哎哟!这是怎么回事?五阿哥……福晋肚子里有孩子呀……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桂嬷嬷、珍儿、翠儿、明月、彩霞全部扑上去,要扶知画。
“福晋!福晋……赶快起来……”
知画却无法起身,在地上滚着,痛喊着:“哎哟……哎哟……永琪,你也太狠了……这是你的儿子呀……”
永琪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喊:“传太医!传太医!传太医……”
小燕子睁大眼睛,看着满地打滚的知画,喃喃地说:“不要相信她,她又来了……她是假装的……”
永琪惊看小燕子,害怕地说:“假装的?不是,是我撞到了她的肚子……”
“她是假装的,以前,她就演过这一幕了!她是假装的!”小燕子固执地说,想到上次她抢信摔跤的事。
“天地良心!”桂嬷嬷惊喊,“格格不要这样冤福晋呀……哎呀……”她凄厉地狂喊,“血!血!福晋流血了!救命呀……”
彩霞奔过去一看,只见知画那条月白色的裙子,已经被血染红,大叫:“福晋真的在流血呀!赶快传太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