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衣还在,人已经不在了。言君玉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她为什么那么沉默,手指抚摸着冬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落下眼泪来。
他慌得不行,连忙爬起来叫“阿娘”,问她怎么了。
她抹了抹眼泪,笑着说:“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们都没吵过一架,有些伤心。”
她这句话言君玉一直记得,但一直听不懂。以前以为是说他们感情好,王侯子弟大都是父母指定的婚事,夫妻一辈子离心的也不少。他们却感情极好,也没吵过架,言侯爷在时还悄悄告诉言君玉他曾经在乐游原见过他娘亲一面,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
后来言君玉遇见萧景衍,满以为自己已经懂了情字,以为她是因为遗憾,因为想说的话都没有说。直到前天,他站在皇后宫中的庭院里,雪霁后的屋檐都在滴水,他被太阳晒在脸上,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和萧景衍,也从来没有好好吵过一架。
总是有大事,从西戎人进京,穆朝然,郦道永,江南的事,太傅进京,呼里舍死,叶椋羽又进京,一件接着一件,都是要专心对付的大事,就算有无数话要问他,无数脾气要发,见到他疲倦的笑容,也只能想着等等吧。
阿娘当年一定也是这样的,戍边回来的时间多珍贵,最初几天,用言老夫人的话说,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高兴还来不及,怎么想到生气,等稍稍回过神来,又得算着离别的日子了。总是舍不得,来不及。时光就这样飞逝而过,等到阵亡消息传来,才这样错愕,原来连一架都没有来得及吵,原来还有那么多应该做的事还没做,那个人就不在了。
要是容皓知道,一定要说一句,所以一定要珍惜时光。他是太傅喜欢的读书人,什么事都能说出一番道理来。但言君玉学了洛衡,早明白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每个人只能做好自己的那部分,就像洛衡的才能再好,也无法与命运抗衡。
接受不接受,这都是人生。也许是最近练了枪法的缘故,言君玉心中没有那么多纤细的,缠绵的,像容皓那样喝醉了才能忘掉的情绪了,反而有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哪能只惦记这点儿女情长的事呢。戍边的王侯尚且能回家探亲,但普通士兵是一去不回。诗里都写戍边是为了万里觅封侯,太浅了,镇北侯言仲卿当年不是为了这个死在狼居胥的,人生在世,有些事是不得不做,凌烟阁上的王侯,食的是百姓供养的俸禄,学的是普通士兵到死都没机会接触的武功,自然也要担起所有人都担不起的责任。
萧景衍不会因为他的小言就停下与庆德帝抗衡的步伐,自己也不会,就像自己练的枪法,是浩然正气,不去想为什么,只是因为他能,所以他就有责任,用□□替身后人扫出一片天来。
所以他仍然练枪,每天雷打不动,早出晚归。明懿皇后都对他的心性隐隐有些惊讶,皇后宫中没有沙盘,他于是在庭院中用积雪捏成边关的地图。皇后让他一起用早膳,问他住在宫中可还习惯,需要什么。他直接问:“能送一些军机有关的消息过来吗?”
后宫不得干政是常识,明懿皇后身后的女官顿时脸色一变,但皇后娘娘仍然神色不动,萧景衍那山岚般眼睛像极她,眉目间有极幽远清冷的气质,这种一般流于文弱,但她在清冷中又带着丝凛然贵气,言君玉对这眼神实在熟悉。
“可以。”她点头道,看言君玉偷眼看他,唇角勾了勾。
后宫虽然不得干政,但皇后自有皇后的手段,叶璇玑一个太子妃就能搅动风云,宫人都当言君玉是憨,其实他这话问出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权谋有时候像极九连环,只要找到破局的方法,一拆即开。言君玉虽然从未见过她的手段,但也知道她绝不像传说中那样一心礼佛,不问世事。否则,萧景衍为什么会把放在东宫都不放心的人托付给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