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重极,一步一印。
祠堂大门洞开,风压得灯烛忽明忽灭,老夫人面向灵位而跪,她虎口上挂了串念珠,双目轻阖,口中念念有词。
田婉入祠堂,一眼便看见了多出来的两块牌位,一曰青山,二曰锦年。她呼吸一窒,挺直脊背双膝跪地,叩首道:“母亲,儿媳来辞行。”
随着她一跪,地面隐隐颤抖。
老夫人久久不言,半晌重重叹了口气,拨动念珠问道:“你可知道为何你与青山成婚多年,我从未给过你好脸色?”
听这一问田婉忽的想起两年当年结亲往事,起先二人婚事并不得家中同意,因田罗二家分镇二州,为表心诚,两家从未有过交集。
唯恐朝廷猜疑他们有不臣之心,但两家小辈却暗生情愫,田国公心疼女儿表面上将女儿逐出田家,田婉自此与苍州田氏再无牵扯,罗老将军也溺爱儿子,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他们成婚。
二人婚事操办简单,田婉独身一人带着满腔孤勇与爱意,跨山越海来到柳州。以山河为聘,日月为媒。
田婉猜测,婆母最初不喜她恐怕是因为她身份,后来因她张扬性子愈加不喜。即将远行,也没了顾忌,直言道:“因儿媳是国公之女,因儿媳并不驯良。”
“因我初见你便知道,你这样的女子,绝不该留在内宅。留不住的人,我为何要给好脸色?”老夫人起身,走到田婉身侧想将她扶起。
田婉忙制止:“母亲,这甲太重。”单手撑地起身,她没料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老夫人退后两步,将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又上前温柔抚摸她的鬓发,指尖停在她眉骨上,这位丧夫丧子丧孙,一无所有的老妇人,一瞬间竟比雪上苍松更独绝。
“青山出征时,是你相送。锦年走时,是凌儿相送。如今便让我送一送罢。”
老夫人行军礼,道:“将军凯旋。”
田婉趁夜入皇庭,与昌同帝密谈,天刚蒙蒙亮,昌同帝召集诸位大臣上朝,其言如石破天惊。
圣言:寡人欲令镇国将军之发妻,田氏婉娘为帅,领兵出征。
从未开过如此先河!一时如冷水入沸油,霹雳乱炸。从古至今,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至如今,女子为阴,男子为阳是天地法理,更是礼朝国祚根基。
以女子为帅无异于指着全天下男子鼻子骂,连个小女子都比不上!
况且军营重地,一女子懂什么?由她领兵岂不是送死,礼朝本就风雨飘摇,存亡一念间,陛下与田婉这般行事,岂不是自掘坟墓?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一说田婉妖女误国,二说皇帝昏庸无道。
死谏撞柱者不枚胜举,直到昌同帝不堪其扰,放言谁再阻拦此事便代替田将军出征前线。群臣齐齐做了缩头乌龟,有机灵的想找襄党,世家,丞相当个领头羊。
谁料这平日里不带消停的巨头,一时间竟都有挂碍,有人外出求道归期不定,有的缠绵病榻,生死难料。竟一齐当了观里木胎泥像,眼观鼻鼻观心,任由昌同帝作为。
最终,田婉获封破虏将军,即刻点兵出征。
罗府上主心骨没了,一下就乱了起来。宋凌身为男子,也不好插手女眷之事,他本也不耐庶务。眼见乱得不行,老夫人老将出山,接过中馈大权,府上这才算安定。
宋凌并不意外田先生出征,他早料到这一天,在他初次真正认识田先生的祠堂,就知晓眼前人绝非雀鸟。他从未因女子身份狭隘看待田先生,她生有大才,只等龙入潜渊。
离愁别绪也尽数收敛,先生去实现此生夙愿,该喜。
反而有桩事让他在意,四婶王氏向来精明,理家治事为一把好手。此次府中无人,为何不见她出来主持,反而劳烦祖母?
还没等他想明白,王氏反而先找上了他,彼时宋凌他正在替父亲与兄长守灵,因前线危急。礼部发了通知,战事一日未结束,民间只许婚嫁娶,丧不可办。唯恐白事一冲,将礼朝仅存的国运也冲散了。
所幸罗家两位男丁都寻不回尸骨,只立了衣冠冢,倒也不妨事。季氏身份与死因都不怎么光彩,对外说是抱病而亡,尸骨草草烧了了事,装了三寸见方的一只小盒子,由罗芊芊领走了。
而罗芊芊对狄戎之事倒是一概不知,季氏恨毒了罗家,从小便对罗芊芊这罗氏之女不待见。罗芊芊大后对生母感情也浅薄,接到消息回府取骨灰,象征性的哭了两声,便再无下文。甚至没问一句,生母害了何病,为何骨灰要让她这出嫁女取走。
“凌儿!”王氏性子精明,办事也爽利,最不喜拖拉,半点不怕扰了灵,脚底踩着风小跑进灵堂。
宋凌听见背后声音,先取出绢帕擦拭指尖沾上的黑灰,随后转身行礼道:“四婶这是有什么急事?”
王氏抱着数本砖头样的厚书册,一股脑全扔给了宋凌,手上松快了,插着腰喘粗气,断断续续道:“这是我王家数条海运的路线图,各位管事,航海路线,采买。与海外诸国如何交接也都记录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