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二向前迈出一步,暗黄的灯影在他身上一晃,便即划了过去。他的身形又隐藏在黑暗里,只剩下一道朦朦胧胧的黑影。
“主上给我的命令是,如果你顺利完成刺杀,全身而退,那么我便接应你出城。若你受伤或是被擒,无论任务成功与否,都需除掉以绝后患,防止你落在他人手上。”
“影七,你受伤了。”
影七一霎时明白过来,脊背上登时一寒,无数道冷冰冰的雨争相往他背后的伤口中钻去,他身上的热意好像在一瞬间褪尽了,他怔怔地瞧着影二模糊的身影,在雨中打了个颤。
他明白自己没有听错,甚至揣摩到了主上如此做的良苦用心。这些年里,他替主上做了无数件主上不方便做的事,也替主上杀了无数个主上不方便杀的人,他知道主上的许多秘密 而他现在正在雍国的国都,刺伤了雍国的大将军,用不了片刻便要满城风雨,城门早已关闭,而他的身上受了伤。
他听着影二又向自己迈出一步。右手中的匕首好像有千钧之力,他想举举不起来,想放又放不下去。他知道,他的身体,他的性命,他的名字,已经都被主上抛弃了。他即将作为一个无主之人、一个无名氏,在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心里一阵麻木,片刻后,不仅不躲,反而向着影二走去。所有痛苦的、绝望的、哀怨的情绪全都不及追上这具身体,他心里空荡荡的,想到即将到来的死亡,就像想到第二天将要升起的太阳,既不期待,也不恐惧。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影十四那双朝天指着的、青灰色的眼睛。
影二反而定住脚步,影七缓步走到他身前,借着一点微光,看见他脸上痛苦的神色。
影七一怔,忽然感到心头也流过一道痛苦的热流。
从他九岁被主上买下、作为影卫训练起,他和影二便待在一处了。他训练时模仿着影二的动作,走路时紧跟在影二的背后,睡觉时睡在影二的身边。后来他长大了些,又与影二一起犯错、一起受罚,受伤之后给彼此上药。他没有亲人,主上是他的父亲,影二是他的兄长。
现在,他的父亲要他的兄长来杀死他了。
影二忽然问:“你有没有让人看见你的脸?”
影七一怔,摇了摇头。
“那好,”影二说出前两个字时微微颤抖,可随后便止住了,声音坚硬得铁石一般,“我带你逃出城去,你从此便隐姓埋名过活罢。”
影七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痴痴地问:“那么我是谁呢?”
影二目光一厉,“是谁都随你,只要不是影七!”说着,伸手探向他手臂。
忽然,从巷口后面传来一道零碎的马蹄声,车轮轧在碎石上,发出吱呀呀的声响,车夫高声呼喝着,“嗤、嗤”两声,是鞭子甩在马背上。那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转了个弯,从巷口露出头来。
影二神色一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带上狠决之色。
“小七,再见了。”他说着,短刀飞起,划向影七颈侧。
影七脖颈间一阵疼痛,霍地惊醒过来,眼前是水生的那张脸。
水生刚刚给他脖颈上的那处伤口换过了药,扯着布条两头打上一个结,一抬眼就瞧见两只黑乎乎的眼睛瞧着自己,不禁吓了一大跳。
他也不在意,转头拿来布巾,一面在影七脸上囫囵抹了两下,一面对他道:“你可总算醒了。昨天你昏过去之后,殿下又守了你一会儿,后来身体撑不住了,那才回去休息,还让我接着在这儿守着你。你算有福了,平时我可都是伺候殿下的。”
他在影七脸上抹上几下,就算给他洗过了脸,布巾翻过一面,又去给他擦手,絮絮叨叨地道:“你说我们殿下对你多好,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寻短见了,我们又不会吃了你。况且昨天苦主都找上门来了,殿下都硬是没说,你道那秦将军和殿下是什么关系?算了,不和你说这个了……”
他说到关键处,便即住了嘴。床上这个人的身份并不难猜,水生想不通殿下干什么要对这人这么好,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又掀开被子,给他擦了擦脚,“你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影七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好像着了火,闻言却没吭声。水生以为他不渴,把布巾扔在水里,端盆起身,“我去瞧瞧殿下起没起,他让我等你醒了之后叫他。”
他似乎不放心,回头又补充道:“你乖乖躺着,不要乱动啊。”
其实他若是当真生怕影七趁无人时自杀,大可以自己守在一边,让旁人去叫刘瞻。可是他一面担忧,一面在心里隐隐约约生出一个念头:此人若当真死了,那倒也落得干净。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出屋外去找刘瞻,留影七自己选择。
影七听着他脚步远去,轻轻抬抬手,竟然抬起几寸,看来已恢复了几分力气。这时他若想自尽,应当不会再失手,可是……
他将牙齿重又抵在舌头上,昨天咬破的伤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沉重地呼吸着,卑劣地犹豫着,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一口咬下。
他知道,影二那一刀在最后时刻动摇了,这才避开了要害。影二违逆了主上的命令,留下他这一条命,他现在要如何选择?他当真要去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