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轻轻一叹,偏过头,也瞧向了他。
影七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从廊柱的阴影间走出,走到月光照耀的庭院之中。一阵夜风拂过,他脸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抹,才知自己竟然落下了泪来。
他有十年不曾哭过了。
刘瞻站起身,向着他走来。月光落在他肩膀、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影七瞧着他一点点走近自己,不知为什么,竟然向后退出一步。
琴声好像止住了,又好像仍在他胸中回荡。他看着刘瞻,竟蓦地感到他与自己好像两只相同的盘子,在相同的地方各有一个相同的缺口。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感激,却不知该如何向刘瞻说出。
琴声散去之后,刘瞻是皇子,他只是一个被人舍弃的影卫。他们两个怎么会相同呢?
刘瞻走到他面前,对着他微微一笑,“身上伤还没好,怎么不早点休息?”
影七垂下头,不知该怎么回答,从不会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过了一阵,他才忽然对刘瞻答非所问地低声道:“谢谢。”
刘瞻一怔,没问他是谢自己什么。他借着月色,看着影七脸上两道淡淡的水光。那是一面镜子,替他流下了他流不出的眼泪。
他微笑道:“我也要谢谢你。”
影七心下困惑,他习惯性地垂着眼,不与刘瞻目光对视。他瞧见刘瞻的一只手在身侧轻轻捏了捏,随后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来为你取一个名吧,你可有本姓?”
影七抿住嘴,默然片刻,答道:“姓张。”
他听见一阵衣料的轻微响动,是刘瞻点了点头。随后庭院中寂静无声,只有秋虫在树影间穿过时留下的细响。
“明月逐人,不弃南北,光华皎皎,千年长在。”过了一会儿,刘瞻道:“张皎,这个名字如何?”
影七心里蓦然跳动一下,慌乱间又向后退出一步。于影卫而言,接受赐名就是彻底效忠之意,他将头埋得更深,“你唤我‘十四’便好。”
刘瞻一愣。他虽算不上得宠,可毕竟身为皇长子,多少平日里在人前冠冕黼黻的一方父母,来到京城,摇头摆尾,欲求他一面尚不可得,至于给人赐名,更可说是少有的恩典,可眼前这人竟拒辞不受。
他怔了一怔,随后不仅不恼,反而失笑。这样也好,若他当真对自己摇头摆尾,自己反而瞧他不起了。
“没关系,”他侧过身去,仰头看向天边的那一弯银月,那弯银月也静默无声地窥望着他,“总有一天,你会接受的。”
第十一章
又过一阵,秋意渐深,刘瞻准备停当,不日便要启程去往凉州。临行之前,特意赶在休沐时去晋王傅袁沐府上辞行,恭听教诲。
“见过王傅。”刘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刘瞻身为亲王,爵居一品,袁沐乃是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为宰相,却仅有三品。因此待刘瞻见礼罢,他也回了一礼,“殿下选得好封国。”
刘瞻一怔,不知何意,“请王傅教我。”
袁沐道:“殿下可知,近日来草原兵马调动频繁,蠢蠢欲动,恐怕不是今年,便是明年,两国边境,定有大事。”
“瞻略有耳闻。”刘瞻点一点头,“不知王傅以为,于我而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与坏事,全在殿下志向如何。”袁沐捻须,“殿下若只志在富贵,那便是坏事。可既然凉州封地是殿下自己求来的,臣料殿下志不在此,于殿下而言,当是件好事 除非殿下还有更大的志向……”
刘瞻忙道:“刘瞻省得!瞻此去乃是为安定边疆、拱卫帝室,若有区区私衷,也不过是为了个人的功业,岂敢复有他想”
袁沐两只略显老态的眼睛微微虚起,几条皱纹从里面爬出来,“既如此,臣便没有要嘱托的了。”
刘瞻见他无话,正要告退,忽然见一宫人匆匆而来,“袁相,陛下有请!请大人速速入宫。”宫人一偏头,瞧见一旁的刘瞻,忙又道:“晋王殿下在此,还请同入宫去,陛下于紫宸殿传召。”
刘瞻与袁沐对视一眼,不敢耽搁,匆匆起身。
两人乘车入宫,总管赵多早侍立在侧。赵多品爵虽不及二人,却咫尺天颜,袁沐见了他,微微颔首致意,低声问道:“赵总管,不知陛下急召我等,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