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影七回头,见水生小步跑上来,对着刘瞻挤眉弄眼,连做眼色。刘瞻好似不觉,只是对他笑道:“没事,上马吧。”

影七一跃上马,扬起手,小玉便即展翅而飞。随后他催动马鞭,轻轻一夹马腹,胯下那匹骢马顺从地小步踢踏起来。

他骑在马上,慢慢走了一阵,回头看了看,刘瞻仍站在原处,见他回头,对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

影七转回身,一抖缰辔,座下马又快了几分。

一开始时只是小步快跑,一阵微风轻轻扬起骢马青色的长鬃,一根根细丝拂在影七面上,传来一阵痒意。

他心里好像也有一处跟着一起痒起来,又跑出几步,忍不住猛地一挥马鞭。

渐渐的,座下骢马撒开四蹄,马的身子一点点拉长,好像拉成了一条直线。影七伏低身体,紧紧抱住马颈,和马贴在一处,好像和这匹马融为了一体。

远处隐隐约约能瞧见青黑色的山脉,可脚下之地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一片平原。平原上生长着大片大片已经发黄的野草,一丛一丛紧紧簇拥在一起,好像一个巨大的黄色湖泊。

他和这匹骢马一起飞快地跑着,四周景色也飞快地向后奔去。半人高的野草摩擦着他的两只靴子,发出簌簌的声响,他腰间的短剑拨动草茎,每经一处,那处的野草便弯腰避开,惊起藏在草间的雀鸟,扑棱棱举翅而飞。

快跑啊,快跑啊!影七一下下催动马鞭。狂风割面,鬃毛飘扬,扑在他脸上,几乎遮住了视线,让他吸不进气去。他猛地将头扬起,但见得一片片原野从前面滚滚而来,莽莽荡荡,无涯无际,极目苍茫,天地何宽!

他感到自己也是一匹马,一匹斫下桎梏,顿开枷锁,解下络头的马。风声呼啸,震耳欲聋,如同原野的砰訇怒吼,一股胆气、壮气、磊落之气,迎面猎猎扑他在身上,在他胸中激荡不已!

他忽地一扯长缰,骢马长咴一声,人立起来。

马车上,水生望着远处,担忧道:“殿下,他还会回来吗?”

刘瞻不语,两眼瞧向远方。无边的野草蔓延着向天际铺开,原野之上静悄悄的,瞧不见半点人影。

又等了一阵,水生神色一苦,跌足懊恼道:“殿下干什么放他去跑马?这下好了,他连人带马一齐没了……”

忽然,静悄悄的原野上起了大风。大片大片的云从原野上面升起,向着他们飞来。风声呼噜呼噜响着,吹动着野草一齐向着他们低下头去,原野凭空里矮了一截。烈烈的日光直泻而下,无数耀眼的白芒在金黄色的草尖上跳动着,如同海面上的粼粼水光。忽然,海面上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好像一只轻舟,张满了风帆,被烈风吹送而来,劈开海浪,瞬息千里。刘瞻抬起头,瞧见那只雪白的海东青张开巨大的双翅,在湛蓝的天边掠过,忽然间收起翅膀俯冲下来,忽然间又一跃而上直冲天际,发出一道欢乐的啼鸣。

远处,一人一马拨开稗草,沿着时隐时现的小路缓缓而归。

影七催马走到近前,勒住缰绳,低头看向刘瞻。他看到一张微微苍白的脸,两只在从前的时光里他从没见到过的,温柔、平静、笃信的眼睛。

刘瞻也仰头正看着他。他看见影七不住起伏着的胸膛,看见他微微涨红了的脸,看见他额头上反射着日光的热汗,还看见他眼里含着感激,第一次深深直视着自己。

一瞬间的对视之后,影七跳下马,想要说些什么,刘瞻却已上前来,轻抚马头,高声道:“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十四……”

他转过头来,瞧向影七,“你不需要做我的侍卫,也不可能永远活在什么人的影子里,你想不想……去军中挣一个功名?”

影七猛然一怔,喃喃道:“挣功名?”

刘瞻以为他不解,又道:“功名只合马上取,封侯须向关山行。你有如此身手,岂能埋没于草棘之间?”

影七心中传来一阵剧烈的撼动,这让他一时忘了低头,就这么直直瞧着刘瞻那双也正望着他的眼睛。他从来只是一把刀,留在刘瞻身边也只是因为有恩未报、任其取用而已,他以为刘瞻也想要自己做他的刀,从没想过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

他心中颤抖,眼里发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喉咙之中涌动。一阵巨大的冲动驱使着他想要点头,可随即,他心底一凉

虽然主上已不要他了,可他身为影卫,岂有回过头去戕害主上子民的道理?

胸膛当中烧沸了的血好像凉了下来,影七下意识地又要低头。刘瞻瞧着他,忽然道:“两国交战,难免血沃千里,但现在流血,是为着子孙后代不必再流。我是雍人,自然为着雍人着想,此一去不胜不归。你若是下不了决断,便把我所说当成对你的命令就是。”

他已略猜出影七心中所想,便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从前他虽许诺过影七,不让他做不利于旧主之事,可想来他那旧主连身边人都能随意杀害,岂会在意士卒性命?要他从军,想来也不算他失信。

影七同样想到此处。他想到了影十四青灰的眼,想到这些年里被他亲手杀死的将军大臣、王公商贾、各族首领,心里一松,于是任自己被“命令”二字的激流裹挟而下,在这种熟悉的不由自主之中获得了勇气。

“好,我愿从军。”他撩袍跪下,两手撑地,弯下腰,额头想要去碰刘瞻的鞋尖,却被刘瞻避过。

“你不必跪我,”刘瞻隐约猜出他所行大礼的含义,“你已经不是谁的暗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