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除了他有意无意,将发兵日期亲口透露给了张皎。
他忽然想到那只振翅万里的海东青,眼前黑了一瞬,身子在马上轻轻晃了晃,只觉一颗心被人拿刀子狠狠挖去了半个,血泼下来,激灵灵地疼着。秦桐见他没有反应,在他耳边焦急大呼着什么,他却一点也听不见。夏人骑兵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呆呆地看着,眼中忽然现出那日雨巷里的那只破旧的纸灯笼。
它在嘈杂的大雨声中,在秦桐的喊声中,在千军万马的呼喝声中,就这么静悄悄地、静悄悄地看着自己。
第十九章
一支箭疾射而来,被秦桐挥剑打落,随后耳边一阵大喊声将刘瞻惊醒,“保护殿下!”
刘瞻霍然回过神来,强自忍耐下不知从身体里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剧痛,转过头去。秦桐扯着他的袖口喝道:“愣着做什么!夏人攻过来了!”
两军已经交上了手,雍军急行军一夜,还未埋锅造饭,士气正低,忽然遭伏,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柴庄率人顶在前面,呼喝着指挥,一时间左支右绌,雍军几乎来不及排出任何阵型,便被夏人的骑兵冲散。
刘瞻在马上缓缓回过头去,在人群中搜寻着张皎,可乱军之中,如何能寻到一个小小的队副?他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深吸一口气,平抑住心神,开始收拢手下这一伙残兵。
他胸前金甲、头顶金盔甚是耀眼,被日光一照,隔着老远仍可见金光闪烁,便等同于将“皇子”二字拿突厥文字写在脸上。夏人见了,不须长官吩咐,便即一队队向他冲杀而来,挡住一队,又涌来一队,竟是如浪头一般无穷无尽。
柴庄本就瞧不上刘瞻,见他方才那副呆若木鸡之态,以为他是被夏人吓得傻了,心中对他愈发鄙夷,但见他那边甚是危急,唯恐有失,仍调拨一军,纵马驰援,又让人传信给他,安排一军掩护他先行撤退,自己为他断后。
刘瞻被秦桐挡在身后,且战且退,于一团乱麻之中掐出一根线来:如今士气本就不高,若是这么退下去,迟早一溃千里,无论如何,须得先站稳脚跟才是。
思及此,他反而一扯马缰,立住了马,“秦桐,不能再退了,往前顶上去。”
秦桐哪里管他说了什么,见他竟然停住脚步,急道:“殿下快走,我和柴将军拦住他们,你快回凉州!晚了恐怕走不脱了!”
刘瞻拔剑在手,“他们既然设伏,凉州是回不得的了。”
秦桐咬住牙,知他所言有理,只得道:“那好,我誓死保护殿下!”
此时夏人骑兵源源不断,一股股冲杀上来,将雍军分割得七零八落,将不见兵、兵不见将。秦桐驱马紧贴在刘瞻马旁,唯恐同他失散,有心与柴庄两相会合,可抬头看去,与中军距离竟越来越远,渐渐首尾不能相顾。
秦桐心知这样不是办法,长此以往,恐怕两边都要被夏人吃掉,合军一处,倒还有几分胜算。他眼望着柴庄处,想带人从中杀出一条路来,却又不敢离开刘瞻身边。
夏人一队队骑兵全奔着刘瞻而来,前面,数百亲卫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下几队人还在苦苦支持,弯月般的长刀反射着白晃晃的日光,已逼到了近处。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殿下,请把头上金盔给小人吧!”
刘瞻愕然回头,见了一个浑身染血的卫士站在自己马下,看着有几分眼熟。回忆片刻,终于想起是那日借碗给自己的军士,可这人叫什么名字,他那日竟忘了问了。
那人见刘瞻不语,以为他是不愿,忙又道:“殿下这身盔甲太惹眼了,金甲一时半会脱不下来,殿下把金盔借给小人,小人拿去引走夏兵!”
这当口借去金盔,便是替他去死,刘瞻微微动容,可大敌当前,耽搁不得,还是摘下金盔递给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吴大眼!”吴大眼抱着金盔,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七扭八歪的黄色牙齿。
他没有更多的话,随后转身便跑,怀里抱着金盔,珍而重之,就像那日抱着那只被刘瞻用过的碗。
那只碗做不了传家宝了,他边跑边想,因为他还没有儿子呢,只能让这只金盔陪他到地下做他的传家宝了。
刘瞻见到了吴大眼,知张皎定然就在不远处,环顾一周,果然瞧见了他。
张皎刚刚杀死一人,拔出刀来,转身正对上他的视线,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刘瞻两耳之中轰地一响,胸口好像被什么击中,不痛,但当胸隆隆地一震,让他的身体又在马上晃动两下。
原来张皎担心刘瞻安危,便同队长两个,带着全队五十人,慢慢向刘瞻处靠近。他走在最前面,一路上不知拦住了多少刀,杀死了多少人,终于来到刘瞻面前。
他按住骢马的络头,抬头瞧见刘瞻脸色惨白,有几分担忧地问:“殿下受伤了?”
刘瞻低头瞧着他,胸中呼噜噜刮过一阵大风,把他的心给吹开了、震裂了,露出里面的软肉,无所凭借地迎着这双干干净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