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刘瞻握住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没事了。”

“殿下!殿下!” “保护殿下!”

侍卫提刀冲入,见刘瞻躺在地上,身上涌血,忙拥上来。刘瞻怕追究下来,张皎自己分辩不清,被人为难,强撑着对众人道:“帐中进了刺客……咳咳……张皎、张皎护卫有功……手刃……手刃了刺客……我……”

他撑到现在,已殊为不易,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头一阵阵发紧,用尽了力气,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终于撑持不住,在张皎怀中歪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那是一片茫茫的黑暗,脚下的路无边无际地向前延伸着,看不见尽头。刘瞻似梦似醒,举目看不见半点亮光,他却脚步不停,拼尽力气向前走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所想,不是他的父亲。他还有二十多个兄弟姊妹,他从来不是其中特别的一个,父亲又日理万机,自己的死,于他而言不过一声叹息,两滴眼泪而已。或许夜深人静之时,父亲会为他呜呜咽咽地弄一阵箫,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

他想的也不是母亲。他死之后,母亲会为他伤心,或许还会悲痛欲绝,但那以后也不过是在她心中多添了一件怨尤,让她往后指天咒地时又多一件事情可骂。他几乎能想见母亲披散着头发坐在床头,痛骂他既当不上太子,又早早地死去,哭他短命,又骂他不孝,反反复复,无穷无已。

他想的也不是朝廷。朝中有蒯茂、褚和这般的大臣,边境有秦恭、耿禹这般的将军,他虽为亲王,身份尊贵,可是这偌大的国家,有他没他也都没什么差别。身为皇帝长子,他这一死,于国礼上重于泰山,于国事上却轻如鸿毛,他死得声势浩大,却也死得无声无息。

他想的也不是他晋王府的僚属。他们本就领朝廷的俸禄,他死之后,他们大可以改换门庭,换一个地方继续为朝廷效力。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出路?若是有幸攀上了一枝高枝,往后顺风顺水,飞黄腾达,或许比在他身边时还要好上百倍。

他无父无君、不忠不孝,枉读了圣贤书,白费了经纶策,临死之际,满心满腹,想的只有他的阿皎。他死之后,他的阿皎在草原、在大雍,在朝中、在军中,在这茫茫天下,就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还有谁再为他遮风挡雨呢?

他撑着一股劲,提着一口气,攥破了拳头,咬碎了牙,使尽了全身的力气,闷头向前走去。他的手脚、血肉、骨骼,他全部的身体,好像都在这一步步的跋涉中,被无穷的黑暗熔掉了,只剩下这最后一股劲、最后一口气,踉跄着,飘摇着,仍在不屈不挠地向前。

什么东西攀住了他,被他挣开,又攀上来,他又挣开。无数的哭声、笑声、叹息声、痛骂声从他耳边掠过,终于,黑暗之中现出一道狭窄的亮光,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几步,奋力睁开了眼。

天可怜见!他瞧见一双眼睛,他的阿皎的那双眼睛,没有孤独的、可怜的神色,他从这双眼睛当中,只瞧见淡淡的惊喜。

“殿下醒了。”

张皎正弯着腰,两眼瞧着他,惜字如金,只说了这四个字。刘瞻微觉失落,从中努力分辨着他的声音、语气和平日有没有什么不同。他眨了两下眼睛,慢慢清醒过来,随后,一阵剧痛从他左胸当中传来,让他忍不住想要呻吟,可见张皎正在一旁,还是咬咬牙忍住了。

胸口上好像压了一块石头,他用力地喘息着,却好像仍吸不太进气去,只能更用力地喘着,连他自己都能听见自己这一下下沉重的呼吸声。

他喘了片刻,露出一个微笑,从床上费力地抬起了手,却被张皎握住。

这是张皎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刘瞻怔怔,随后心头一热。他张开嘴,缓缓唤道:“阿皎……”

他一开口,便觉喉咙像是生了锈的轮轴,彼此吱呀呀地摩擦着,传来一阵疼痛。他下意识地偏过头想要咳嗽,可张皎却轻轻按在他肩上,“殿下伤了心脉,暂且忍忍,先不要咳。”

刘瞻只得生生忍住,可咳嗽忍住了,肋下剧痛却逼得他恨不能重新昏过去。他尽力不发出呻吟声,可呼出的每一口气都颤巍巍地抖着,张皎听见,神色担忧地瞧着他。

影二没有杀心,那一剑其实出手不重,可刘瞻本就体弱多病,不比常人,又被伤到了心脉,几次没了呼吸,全靠老参吊着,几个军医没日没夜地忙了数日,才堪堪将他救活过来。

张皎知道他疼得厉害,可军医先前已嘱咐过,以刘瞻这副身体,能救活已是不易,麻沸散一类的汤药虽可止痛,可药性猛烈,决不可用在他身上。虽然疼痛,也只能自己忍着。

张皎帮不上忙,只得问:“殿下想喝水么?”

刘瞻瞧见他面上担忧之色,已暗道这些苦吃得也还算值当,听他又要喂自己喝水,心中更觉感动,想也不想便点点头。张皎转身从一直温着的壶里倒了一杯水,轻轻托起他的头,倾斜着杯子,把杯沿搭在他唇边。

刘瞻就着他的手喝下小半杯水,便摇摇头,喝不下了。他胃里好像顶着石头,积得满了,一点东西都下不去。张皎把杯子放回在案上,“殿下稍待,我去将消息告知诸位将军们,换水生进来照顾殿下。”

刘瞻身上疼痛非常,不想他现在离开,下意识地便要摇头。可转念想到,水生毕竟只是家仆,眼下正在军营之中,还是张皎去更为合适,倒不容他不答应。

他在军中遇刺,乃是大事,何况他伤成这幅样子,恐怕之后余波不小。秦恭等人得知他醒来的消息,定要一一前来探望,许多事情,还等着他这个苦主处置。他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重见张皎,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讲,眼下却也只得排在别的事情后面。

他点点头,哑声道:“好……晚些我再找你,你去吧。”

张皎替他掖了掖被子,转身出帐。刘瞻瞧见他走出去,再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他从小养尊处优,又因身体孱弱,不太习武,因此也从未受过什么伤。前些天同夏人作战,手臂、小腿让刀剑划开了口子,已是他受过最重的伤了,其实现在仍在隐隐作痛,可那点疼痛和胸口当中钻心的疼相比,竟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若这疼痛只有一下,那挺一挺便也过去了,可它好像无穷无尽似的,任他怎么忍,也忍不到头。好像有一把磨快了的刀子,在他胸前一下下地剜着,每一刀都能剜下肉来。可肉有剜净的时候,这疼痛全没个止歇。他趁着帐中无人,连声苦吟,可随即便发觉,呻吟也没有半点作用,疼痛缓解不了一丝一毫,只会让自己愈发心烦。

他涵养甚佳,可这会儿痛得忍不住想要骂人,听见帐外传来脚步声,忙止住声音,偏头瞧向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