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最后影二舍身成仁,血溅当场,换得张皎留此全身,不管刘瞻承不承认,影二此举,都算遂了他的心意。他不能不深深感其恩义,只是这份感激只能在心里想想,是永远无法说出口的。

他若是能早几日醒来,定让人留下影二的全尸,不教他落到这步田地。只可惜木已成舟,他如今也只能对着这一方黄土、三块石头微微致意了。

说来惭愧,那日影二入帐行刺之时,刘瞻惊慌之下,竟没记清他的样貌。如今他对着那座矮矮的土堆,回忆许久,影二的面孔始终模模糊糊,只有那双痛苦的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张皎也曾有那样的一双眼睛,只有这双眼睛,刘瞻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他低头瞧着这座矮坟,暗暗地道:从今往后,终我一生,都不会再让阿皎露出这一副神情,今日这乱石黄土,俱作证见。你既视他为手足,若是地下有知,也不必饮恨了。

张皎在墓上放了几只水果,默默坐了一阵,两人便即折返。数日之后,大军缓缓而动,南渡长城,回到了凉州治所。

露布已经飞马呈入京城,朝廷的封赏和抚恤一时还没有下来,虽然如此,可人人皆知,这一战乃是大胜,封赏定然不小。人心浮动,天天盼着长安来的消息,可秦恭治军甚严,营中每日操练如常,不曾耽搁。

最后一月当中,秦恭率军追亡逐北,张皎身在军中,借着这股东风,也立功无数。此一役,他亲历十余战,杀伤之人不可胜计。虽有亲兵在阵上跟随其后,替他割耳计数,可激斗之时,居然往往跟随不及,到最后时,谁也说不出他究竟杀了多少人。

雍军之中,虽然大部分不知他真名,可“汉皮室”的外号早渐渐传开。可见过他面的人毕竟较少,流言传开时,有人说他身高一丈有余,身如铁塔,在军阵之中横冲直撞,无人可挡。有人却说他生得细杆一般,脑袋削尖,整个人便如枪似矛,来去如风,谁也瞧不清他,在战场之上指一人便杀一人,绝无疏漏。

雍军传说纷纭,夏人之中,有些从前未和他交过手的,只闻其名,未见其面,也均以为他是贺鲁涅达一般铁山似的人物。可当真见了他时,却见他高坐在一匹无论在雍军之中还是在草原都罕有的青色骏马之上,面容冷峻,顾盼间隐隐生威,生得肩宽背阔,却全无粗壮之感,看着也不比寻常战士壮上几分,与贺鲁涅达将军相比更是全然不及,不知到底有什么厉害。

可一经交手,便知“皮室”之名到底绝非虚传。他仗着座下马好,往往来去如电,杀伤数人后拨马便走,等你想要回击时,他早在别处了。即便一时将他缠住,同他鏖战,却也占不到半分便宜。他力气虽不算绝顶,却也甚大,况且出手时快得不留影子,即便全神贯注,也未必能瞧得清楚。

寻常士卒同他交战时,往往只堪堪挡住他一合,便被他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刀斫在身上,十次有九次都是直接伤到要害,当场毙命。有些身手较好的,也不过能多支吾片刻,到最后却也难活命,仍不免被杀的下场。

因此到得后来,夏人一见到青马,便即心中生怯,不知来人是不是那个杀人如草的汉人皮室。“避青”由此渐渐成为夏人寻常兵士间的一句俗语,流传甚广,后来竟至一路传到狄震耳中,至于他心中又作何想,那便不得而知了。

回国之后,秦恭暂停了张皎在营中的事务,要他教授临敌之法,又命柴庄从旁督导,看能否据此对雍军现有的教习之术加以改进。一连数天,张皎白日奔波于各营之中,教授马上刀法、步战刀法,夜里还要向柴庄细细演示。偶尔柴庄想到什么,便要他当场演练出,再品评能否用来教习寻常士卒。

张皎原本还有些局促,可柴庄性情豪爽,从来快言快语,而且当着他时,从来不摆架子,几日后他便同柴庄熟稔起来。柴庄私下里曾对他言道:“张皮室,你莫怪我说话直。你是个好战士,却不是个好先生,上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嗖嗖嗖演了一套出来,就问人学没学会,下面都是寻常战士,你说这一时半会儿的,谁能学去?你得改改法子才是。”

张皎虚心受教,这一日教授时,特意放慢了速度,一个动作展示几遍,确保人人都能看清。可他是个闷嘴的葫芦,只顾着手上演示,从不讲解要点,众人眼睁睁瞧着,往往一头雾水。柴庄看不下去,走上前来,张皎使出一刀,他便从旁解释几句,他说话时,张皎停下动作等上一阵,待他讲解完毕,才又演示下一招。

“好!”

人群后面忽然远远传来一道叫好声。柴庄虽然不爱摆架子,却并非全不讲究规矩,现在正是操练之时,不知是何人竟敢喧哗。他略带不满,循声看去,见来人竟是耿禹,吃了一惊,行礼道:“将军缘何来此?”

耿禹紧紧腰带,走上前来,从张皎手中接过弯刀,拿在手上掂掂,笑道:“早知张皮室武艺不凡,今日我也来试上一试,去取两把没开刃的刀来!”

张皎忙对他见礼,心中暗道:一会儿我胜他不胜?

他受刘瞻教导已久,不似先前一般懵懂,自知眼下风头正盛,应当谦退些为上,因此心中生出些故意落败的念头,便如当初对秦桐一样。可他从刘瞻口中隐隐听说过耿禹为人,又瞧见他此时神色,最后打定主意,决心一会儿绝不故意容让。

军士将两把刀送上,两人各自拿过一把,耿禹挽起袖口,忽然回头对柴庄笑道:“你说我们两个谁刀法更胜一筹?”

柴庄怕碍到他俩,这时已退到一旁。他知耿禹乃是用刀的好手,尤其在马上的一手双刀出神入化,却仍是笑道:“恐怕是张皮室。”

耿禹对自己刀法颇为自信,闻言挑了挑眉,兴致更高,“好,那就试试。张皮室,你先出招。”

张皎试试刀刃,见果真并不割手,这才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得罪”,话音未落,已踏出一步,手中弯刀随上,只听得一阵细微的风声,一把刀已闪至耿禹面门。

耿禹见他对着自己时竟不卑不亢,全无搪塞犹豫,也不故意放水,心中甚喜,更见他出招时果真有模有样,一看便是行家,先赞了一声“好”,才不慌不忙,将这一刀避过。

张皎不知他底细,第一刀时有所保留,见他这般轻松便躲过自己一击,整整心神,又打斜里劈来第二刀。

这一刀他又多使了几分力,刀上风声甚急,耿禹不仅不避,反而挺刀相格。只听得“当啷”一声,两刀相交,随后刀片上哗啦啦一阵乱响,两人一齐转了刀锋。

张皎手臂上一震,只觉从刀上传来一阵大力,暗暗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耿禹年纪比秦桐大上许多,武艺应当还不如他,却不料耿禹手臂上力气极大,甚至不输自己。

他摸不清耿禹的底,忽地出其不意,向前抢出一步,连出三刀,一刀比一刀力大,最后一刀时,几乎使出全力,却被耿禹一一接下。张皎隐隐察觉,耿禹应当还有余力,看来他虽然生得不壮,膂力却在自己之上,心中有数,向后退出了一步。

两人交手之时,耿禹也在暗中打量着他。他见张皎三刀逐一添力,随后一刀势如雷霆,略一思索便知其意,见他三刀使出,后退一步,不禁微微一笑。可下一刻时,张皎身形忽地一快,他还未及反应时,一把刀已贴近他面门。

耿禹吃了一惊,情急之下忙一矮身,刀身擦着头皮飞过,一下将他扎起的发髻打得歪了。幸好这刀并未开刃,他一面庆幸,一面向后急退一步,可随即耳旁又响起风声,他来不及偏头去看,全凭着数十年来对敌的经验,将刀往身侧一竖,正巧接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