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孝良心中松了口气,只觉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挪开了半寸,语调轻快了些,“如此大事,秦恭岂能拿主意?定然要让人飞报长安,来回便要数十日,足以准备,这期间定能有可乘之机。”
狄震沉吟不语。
孟孝良所说他也明白。雍人出兵之初,他若那时便弃城远遁,避其锋芒,何至于在木昆城损兵折将,被人团团围住?他自己也知此为上策,可见雍人大举出兵侵犯 尤其为首之一乃是刘瞻,他心中怒意勃发,实难对外人言明。要他弃城而走,他实是不甘,只有背水一战。
即便他决心留下,若将全部兵力集中在金城当中,据城固守,也不失为中策。城中粮草足够大军食用一年,实在不行,也可抢夺百姓牲畜,挪作军用。近十万人马守一座城,一年之内,雍军未必攻得下来,时日一长,定现败相,他那时再乘势而出,未必不能转败为胜。
可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心中梗着一股气,更不愿向着刘瞻示弱。明知孟孝良并不赞同分兵,他仍是强令贺鲁涅达带数万人马出城,找寻战机。不料竟被雍军大败,只有数百残兵逃了回来。
事到如今,兵马折损小半,满打满算,只剩五万余人,即便想要守城,恐怕也不可得了。
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悔意,随即立刻被他自己按下。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现在他还未败呢,倒也不必如此丧气。
他瞧向孟孝良,打量他一阵,忽然一笑,“原来你背着我,还有这样一番谋划。”
孟孝良原本自以为已逃出生天,听狄震这般说,险些两腿一软,跪倒下去。他担忧自己若显得太过畏葸,狄震杀心反而更重,于是尽力维持着平静,不让自己跪倒,“臣实在是怕惹太子生气,这才……这才自作主张。”
他知道这当口搬出狄罕已没用了,只得绞尽了脑汁,搜肠刮肚般地掏出些话来,想让狄震放自己一马,“还请太子念在臣也是一心为国的份上,饶了臣这一次,许臣留着这条微命,为太子分忧一二。”
狄震知道,若是想假意同雍人议和,还有用得上此人之处。见了孟孝良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也知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诓骗自己,因此心中稍动,打算饶他一命,于是抬头对着梁上影卫使了个眼色。
孟孝良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见狄震向上看去一眼,浑然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狄震将一只手背在后面,缓缓踱出两步,忽然开口,“听闻雍人议和的条件当中,其中一条就是要将我交出去?”
孟孝良悚然一惊。那日他和狄罕商议此事时,分明确认过,屋中决计没有旁人,除狄罕之外,他再没同第二人讲过,料来狄罕也是一般。既如此,狄震是如何得知的?
忽然,他背上一凉,随后只觉从四面八方,所有他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张开了无数双眼睛,就像是草丛里的蛇,正默默无声地盯着自己。它们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人尽收眼底。他写的每一个字、打的每一个喷嚏,心中每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都如同摊开的纸一般,在狄震面前显露无疑。
就连狄罕也是一样。
思及此,他的身体忽然不受自己控制般格格而抖,牙齿不住相撞,发出吱吱声响。此时此刻,他就像是风中的一片落叶,干枯、单薄,下一刻就要落在地上,让人踩成齑粉。
“怎么不说话?”
孟孝良霍然惊醒,身体已先心念一步跪在地上。他弯下腰去,将头磕得咚咚作响,额头打在地砖上,好像撞出了血。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下下地磕着地砖。他的整个身体好像都在迅速地向里塌陷,脱了水般,越塌越小、越抽越细,最后,抽成了一团乱糟糟的丝线。
好半天,他才终于从其中摸索出一段线头,忙不迭地抻出来,“臣实无此心,太子明鉴啊!”
狄震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发乐,一开始先是低低闷笑,而后放声大笑起来,久久不息,听得孟孝良汗流浃背,恨不能当场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狄震终于止住了笑,收拾好面色,漫不经心地道:“我自然知道,不然岂会留你到今日?起来吧。”
孟孝良忙要起身,不料手足发软,刚站起一点,又摔回地上,干脆瘫着不动。
狄震没有扶他一扶的意思,忽地将脸一板,如同在十二月的草原泼一杯水,还未落在地上便结成了冰,“暂且寄下你这颗脑袋,以观后效。至于这封信 就先发出去吧。”
--------------------
-本章又名:打工人艰难求生日记
-张皎:幸好跳槽得早
第七十九章
孟孝良力主求和,并非是想举国予人,而是当真如他所说,想要借此拖延些时间,麻痹雍人,好借机突围。他知道秦恭生性谨慎,这般大事不敢不请示雍帝,信使一来一回的功夫,已足够他们突围出去了。
他这边将算盘打得啪啪响,不料秦恭接到从金城中发出的求和书信,竟自作主张扣了下来,根本没有发往长安。
他身在前线,与葛逻禄人交手数次,对狄夏的了解自比旁人清楚。去年两国订盟,他虽未说什么,心里却明白这盟约必不长久,只是未曾料到葛逻禄人翻脸竟会那般快,不到一年就违盟南侵。如今金城又送来求和的书信,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秦恭年少从军,征战无数,只消一眼便能看出。
他平日里固然谨慎,可用兵之时,却深知得时无怠的道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此番自作主张,先是默许刘瞻向着夏人透露出议和之意,待夏人答应后,又将和约匿而不发,乃是战场之上应权通变,雍帝事后得知,必不会降罪于他。
他收到这封信后,并未声张,只让人请了刘瞻一人过来,将这封信出示给他。
刘瞻接信,扫了两眼,已明白秦恭的心思,却不言明,只问:“将军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