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声嚣之上 锦橙 4396 字 3个月前

从蓉城去镇里的班车只有早间一趟,她随便找旅馆将就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赶上班车。

她所住的镇子是周边最小也是最僻壤的山镇,路途遥远,少说四小时,去的人不多,大巴车都没有坐满。

夏明月特意挑了个不惹眼的位置。

等人齐了,大巴车缓缓发动。

上这辆车的多是乡妇农工,没城市里那么多规矩。

车才启程,大姨大娘们就唠了起来,嗓门震天,夏明月被吵得睡不着,无所事事看着窗外风景。

“我就说夏婆子那家的女儿不是正经工作,看吧,去城里给人当姘头了。”

“看也是。你看她每次穿的,啧啧啧,我都没眼看……”

“夏婆子这次要抬不起头来喽……”

“……”

两人嘀咕了会儿又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夏明月不确定她们是不是在讨论自己,毕竟镇里姓夏的多,能对上号的没五个也有三个。

她把口罩遮掩,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四小时路程很快过去,夏明月早就憋得烦闷,下车后拉下口罩深深吸了口微冷的空气。

镇上和她走的时候没太多变化。

这座仿若被时光抛弃的古镇保留了旧时代的淳朴,青瓦绿墙,石板路蜿蜒到头,人站在里面就像被置在泼墨重彩的油画里。

镇上比城里还要冷。

天空压得低,空气潮湿又冰冷。

奶奶并不住在镇里,而是在几里地外的小村落。

她又拦了辆便宜的小三轮,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赶。

这么一路奔波过来,夏明月早就累了。

可是身体喊累,大脑却出奇的清醒。

奶奶不怎么过问她的工作,但她回来得突然,怎么也要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夏明月想不出借口。

她一向不擅长在老人家面前撒谎。

“姑娘,前些日子下了场湿雪,前面路不好走了,我看也不太远,你要不自个儿走过去?”

夏明月咕哝地应了声,给了十块钱跳下车。

村口就在眼前,她突然想起自己一路风尘,早上为了赶车就匆匆洗了把脸,脸色一定不好看。

夏明月从贺以舟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带了包,包里有她一直应急使用的气垫和口红。

她蹲在路边,费力在包裹里翻找着化妆品。

尽管冻得手指发麻,但她还是坚持补好妆,口红再一打,气色就显出来了。

她又扒拉了两下头发,戴好口罩继续赶路。

一到冬天,村里的路格外难走,土路被冻得结实,高一头,低一下,湿雪化了后形成一层冰碴凝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她走得快,听见旁边有动静。

夏明月斜过去一眼,发现老人的车滑进了路沟,他正一个劲艰难往出抬着。

这点高度对年轻人来说不成问题,但是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就难于登天了。

夏明月本不想理会,最后看着老人脸熟。想了想,认出这是小时候帮过她的大爷。

她步伐顿住,转身过去把自行车捞了出来。

大爷还没回过神,夏明月便停稳了自行车。

“这路这么难走,您儿子也放心你一个人骑车出来。”

她全身遮得严严实实,老人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但听口音熟悉,像是他们这儿出来的人,于是放下怀疑,道:“这不是村东的夏婆子死了,我赶过去帮忙,不然也不会挑这时候出来。”

夏婆子……

夏明月眉头一皱:“谁?”

“就村东那家的夏老太。也是造孽……她孙女城市里出了事,闹到村里,老婆子心脏病发,当场就没了……”

老婆子心脏病发,当场就没了。

心脏病发……

他的嘴唇一扇一合,说出来的话全被自动消音,夏明月耳朵嗡嗡响,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后退几步,转身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老大爷怔了下,在后面叫她——

“姑娘,前面路断了,你记得绕一下!”

她听不见。

狂风在耳边呼啸,四周一切都变得混濛不清。

“囡囡,在外面注意身体。”

“工作什么的都可以放放,可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囡囡,奶奶在家等你回来过中秋。”

她的话犹在耳边,温暖慈祥,一遍一遍叫她囡囡。

[老婆子心脏病发,当场没了。]

不可能的。

奶奶在家等她。

她也如约回来了。

不可能的,奶奶不会离开的……她不会离开她的!

她不要了。

她什么都不要了,她只想回家去。

夏明月跑得快,心肺不堪其重,如塞了磁铁般胀痛。

她眼前发黑,喉咙里泌出一股子腥气。

终于——

脚下踉跄,身子折断般重重摔在了断路的塌陷里。

雪尘呛鼻,夏明月猛地咳嗽起来。她陷在里面站不起来,猛烈的刺痛从尾椎骨贯穿到大腿根部。棉衣里感受到一片温热,应该是不小心被石头割伤的。

她试着站起,又很快摔进去。

夏明月不死心地继续往出爬,可这路分明和她作对,她又跌了回去。

疼。

真的是好疼。

她咬着牙尖,拧着股气从里面挣扎出来。

她看到天边雾蒙蒙的,雾气所笼之处是家的方向。

夏明月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便朝着东方喊了一声——

“奶奶——”

我回来看你了。

你等等囡囡,你要等囡囡啊。

她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家里走。

两边房屋升起炊烟,她过于狼狈,路上村民都侧目看她。夏明月不予理会,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她要回家。

被风雪摧打的老院子近在眼前。

发灰的墙壁,破败的木门,交缠于耳的吵闹,还有——门口的花圈。

挽联上写着——

[悼念顾小玉。]

顾小玉,那是她奶奶的名字。

夏明月就那样失魂般怔怔盯着挽联,名字摇晃在眼前,蓦然之间她失去辨识度,分不清颜色,看不见周遭,如同死去那样,双腿拖着躯体木然地朝着前面。

奶奶活着的时候院子里很冷清。

可是现在人很多,空荡的院里摆了几张桌子,吃席得有村民也有两年见不到一面的亲戚。

婶婶最先发现她,惊讶地叫出来:“明月?”

满院的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接着,喧闹归于寂静。

无数双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变了味道,那是“不耻”,是“鄙夷”。

她根本听不见她在说话,木木地继续向前。

婶婶拉住她:“怎么弄成这样,是不是路上摔了?”

她浑身泥泞,棉衣破了个大口,甚至都能看见里面的棉絮。手脖子也有伤,血淋淋一片,触目惊心,让婶婶面露心疼。

夏明月如同一个失明的盲人,眼神空洞地看向她:“我奶奶呢……”

婶婶一哽,没出声。

“我去找我奶奶。”

她固执地想进屋,却被拉住。

婶婶略带哭声地说:“你奶奶前些天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