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忘了买耗油!”
“……算了,要不多加点酱油吧。”
水烧开了,锅里咕噜咕噜冒起泡来。
宣月手忙脚乱把鱼片下了锅,正准备确认菜谱上说的是大火还是小火,母亲的电话忽然打进来了。
“宣月,回沧县。你爸他出车祸了。”
十分钟后,宣月套上外套,拿起车钥匙,匆匆跑出了门。
炉子上的鱼才刚下锅,熄火后半生不熟躺在锅里,凄凄惨惨。桌上还放着一堆准备好的食材,宣月从队友处得到了鼓励,正准备养精蓄锐迎接明天的心理辅导,早日归队。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宣月开着那辆小破车紧赶慢赶回沧县,心情很微妙。
李楠欣在电话里说,她的父亲宣元山在回沧县的路上跟一辆货车相撞,货车倒是没什么事,宣元山的车头都给撞瘪了,这会儿进了手术室抢救。
宣月当时脑子一懵,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说悲伤吗,谈不上,十岁出头就失去父亲,即便宣元山还在这个世上,对她来说也如同不在了一般。
宣元山做生意有钱后,带着年轻的新婚妻子与她腹中那个宣月从未谋面的弟弟一同去了外地。
宣月十几岁时听说他们在上海做生意,后来好像又把生意做到了广州。
这些她一概不知。
宣元山没有回来过,大概是沧县地方小,回来了尽被人戳脊梁骨,他不受这个气。
倒是给宣月的抚养费每个月都打到银行卡上,逢年过年,他也会给宣月打电话,问一问孩子期末考试成绩好不好,嘱咐她听妈妈的话。
明明是血浓于水的骨肉,却这样不冷不热说着客套话,宣月进入青春期,叛逆心上头后,就再也不接父亲的电话。
后来有了微信,宣元山发了几次好友申请过来,宣月最后还是通过了。
这些年偶尔会收到他的消息。
【月月,高中毕业了,爸爸祝贺你顺利考上心仪的大学!这是爸爸的一点心意,拿去购置一点入学所需的物品,也给自己买点漂亮衣服。开学了要是有什么难处,随时给爸爸说。】
后面跟了一笔转账,大商人出手阔绰,一给就是二万八。
【月月,新年快乐!这是爸爸给你的压岁钱,去买点喜欢的衣服。我们月月从小就漂亮,是爸爸的小公主。】
又是一笔转账,数额不菲。
【月月,中秋吃月饼了吗?广州这边的月饼爸爸不喜欢,还是更想念咱们沧县的小月饼,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麻辣牛肉味的吗?也不知道那家手工月饼店还开着没有。如果还开着,你替爸爸把我这份也吃了吧。中秋快乐,宝贝女儿!】
还是一笔转账,这么多钱,买来的月饼都能直接把她埋了。
叛逆期时,宣月极度憎恶父亲,连带着他的钱她也一分不要。
后来更大些了,她想开了。他是父亲,虽然这些年来都不曾履行过父亲的职责与义务,但毕竟是父亲,她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所以后来她就把转账全都收下了,也不回复,反正来者不拒。
十岁前和十岁后,父亲在宣月心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
十岁前,如宣元山所说,他会带女儿去买漂亮衣服,别的孩子拥有的,他的孩子也得有。
那时候家里尚且不富裕,宣元山也还在到处上门跑生意,苦哈哈地卖着酒,一瓶赚个几十块。但他十天半个月风尘仆仆回到家里,永远会拿出一个小礼物,有时候是漂亮的水钻发卡,有时候是一条蓬蓬的公主裙。
“月月想爸爸没?爸爸可想死我的小公主了。”
宣月十岁之后,网络走入千家万户,电商异军突起,宣元山乘了东风,和人一起做互联网生意,赚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宣月只记得他越来越忙,越来越不常回家。
再后来,她只记得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西装革履回到家中,面色阴沉,而母亲哭着闹着和他厮打在一起,骂他是负心汉。
宣月站在卧室门口偷偷看,看见父亲拎起行李箱,低声说:“是我对不起你,但小霞已经有我的儿子了……”
“咱们俩这些年来聚少离多,感情早就淡了,又何苦彼此为难呢?房子给你,这些年来跑动跑西赚的钱我也给你一半,赡养费我也会定期给你。至于孩子,她是女儿,跟着我这个当爹的四处奔波,不像话,还是跟着你这个妈更安稳。”
那一夜,宣元山拎着箱子毅然决然走出大门时,都未曾想过要与宣月道别。
那个背影那样决绝,即便宣月年纪还小,也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击中,她总觉得如果此刻不飞奔上去留住父亲,这辈子大概都留不住他了。
她哭着冲出卧室,一边叫爸爸,一边追出了门。
家属区的楼道年久失修,好几楼的灯都不亮了,换做平时,宣月总会叫着害怕,一到夜里非要母亲和她一同上下楼。
可那一夜她忘记了害怕,一路追下楼,追入密密匝匝的大雨中。
雨势太大,每一颗雨点都像石头一样掷地有声地砸在地上,像是要把天地间砸出一个坑来。
宣月哭着追上去,一把抱住宣元山的腿,说爸爸你不要走。
宣元山流着泪回过头来,低声说:“月月回家,外面下雨,淋了雨会生病的。你乖乖的,回家跟妈妈一起。”
“那爸爸呢?”她仰着头,在冷冰冰的雨里这样问。
后来晓事了,她才明白,爸爸永远都不回来了。
宣元山选择去做别人的父亲,别人的丈夫,抛下了这个家。
……
polo抵达沧县时,已是夜里十点过。
宣月冲进熟悉又陌生的人民医院,在手术室外见到了母亲,也见到了宣元山的妻儿。
沧县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小时候她身体不好,老生病,是这家医院的常客。
她记得很清楚,有一年春节,她疯闹着要在夜里出门放烟花,宣元山拗不过她,带她吹了半小时冷风,第二天她就高烧不起。
大过年的一家人往医院跑,李楠欣一直在数落宣元山,宣元山就背着宣月不说话,后来她迷迷糊糊说起胡话来,他也一直把女儿搂在怀里,说:“乖乖,对不起,都是爸爸的错。”
事隔经年,医院的旧楼都拆了,如今拔地而起的高楼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崭新、现代化,只是苍白的灯光和墙壁一如既往的冷冰冰。
宣月深吸一口气,出现在走廊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宣元山的妻儿。
那位后来的宣太太果然十分年轻,看上去和宣月更像一代人,更衬得一旁的李楠欣人老珠黄。她穿一身质地斐然的黑色大衣,拎着一只光看logo就知道价格多高的包,正泪眼婆娑坐在长椅上。
在她身边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蓦然侧头和宣月打了个照面。
两人都从对方的面庞上窥见了宣元山的影子。
姐弟俩都长得更像父亲。
李楠欣站在一旁,显然并不乐意和这两人坐在一起,恨不得划条三八线。
见宣月来了,她松口气,朝女儿招招手。
那对母子俩站了起来,大家不尴不尬打了个招呼。
宣月问:“他怎么样了?”
李楠欣摇摇头,说:“情况不太好。”
——
宣元山的手术持续了六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