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殊摇摇头,意识到这样看起来并不礼貌,便缓慢地抬起手准备去摘,用余光判断着准确的位置。

“没有声音,刚才通了个电话,忘记拿下来了。”

齐宴看着他的动作,在他笨拙地伸手触碰之前,出声制止:“手部失感果然很麻烦,要不要我帮你拿?”

段殊没有异议,最近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帮助,能节省精力毕竟是件好事:“谢谢,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会转移到背。”

闻言,齐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感同身受般的庆幸,顺手替他摘下了两粒小小的耳机。

对方的神情专注,低垂的眼眸凝望着自己的耳畔,段殊面色如常,心头却升腾起微妙的情绪。

姚笑笑曾屡次扶他坐上轮椅,陈医生也曾帮他调整待在检查舱里的姿势,那时的段殊丝毫不觉得异样,但此刻,当陌生人的手指轻轻擦过颊侧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触电般的热意。

齐宴浑然不觉,他将两粒耳机随意地拢在了手心,很绅士地侧身,请他先进房间。

与段殊想象里布满复杂仪器的杂乱实验室不同,这里几乎像一间宽敞到奢侈的书房,足有一面墙宽的书架上摆满了厚重的书籍,段殊克制地扫了一眼,古老的神话故事集与最前沿的计算机科学文献挨在一起,交织着构成奇异的矛盾感。

房间中央摆着两张类似躺椅的设备,流线型的透明椅身宛如艺术品,最上方各架起了一副小巧的神经电极贴片,红色的接线缠绕着没入椅身,如同涌动的血管。

段殊回忆着那封起初被陈医生标成“发错”的邮件内容:“这是你提到过的虚拟现实呈现系统吗?”

“那是通俗易懂的说法。”齐宴在他身后颔首,“我通常把它叫做类脑计算模拟器,主机并不在这里,这只是两台终端。”

“类脑计算?”

“顾名思义,模仿人类大脑神经系统的运作模式,达到接近甚至超越人类大脑的智能水平,它是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比僵化的冯·诺依曼结构要聪明得多。”

齐宴话锋一转:“你的症状应该能让你明白神经系统的强大,它能在身体看似毫无异状的情况下,让你失去对特定器官的知觉,身体本身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神经传来的信息决定了你的感受。”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略显低沉的嗓音蕴含着不言自明的说服力:“过去有人做过研究,发现人们对身体的拥有感其实是一种复杂的计算结果,换句话说,‘自我’是大脑经过统计推理后得出的答案,可以进行测量,当然也可以模仿——”

齐宴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投向段殊始终观察着的两台模拟器:“它们就是模仿的成果,fh在类脑智能的探索上取得了尚未对外界揭露的巨大突破,当你坐进模拟器,聪明而强大的类脑智能会高效运转起来,为你提供一个相当逼真的全新世界,并在其中扮演无数个不同的角色,而你会沉浸在某种被制造出的自我感受中,相信自己正生活在那里,并真真切切地成为了另一个人。”

“一切都归功于神秘又复杂的神经系统,尽管它现在正让你觉得痛苦。”他做了一个漂亮的总结陈词,“但是很快,它会给你带来新的生命。”

在段殊提出那些每个人都会好奇的问题之前,齐宴已经预先给出了简洁明了的答案,听起来无懈可击。

可段殊仍然想到了什么:“如果类脑智能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水平,为什么只用来革新娱乐模式?它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听到他这样问,齐宴并不觉得被冒犯,隐藏在眼镜背后的眸光里甚至露出了某种堪称柔和的情绪:“它已经很像人,但仍有缺陷,它需要一定的剧本指导,还不能完全自主运行……但一个能将既定角色扮演到极致的类脑智能,为人类提供高度沉浸式的虚拟世界体验服务,是它目前开发得最完善的用途之一。”

段殊安静地听他说完,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又想吃巧克力了。

发现自己的人生轨迹与冰冷的类脑智能格外相似,终归是件怪诞的事。

在口罩的遮挡下,他努力地压制着这种低落的情绪,思考着齐宴说过的每一句话。

很有说服力,也很有诱惑力。

但是,也许回去再问一问陈医生的意见会比较稳妥。

那种仿若近乡情怯的微妙感受,阻止了他往下走去。

段殊已经有了打算,他微微抬起下巴,直视着齐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