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听起来漫不经心的疑问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最近一次和真正的人相处聊天。
热闹嘈杂的咖啡店里,他追问齐宴看似斑斓的生活。
在现实里也会骑机车吗?做研究会不会很辛苦?同事们有没有发现点心是现成的?……
他只有问题。
从他的表情里,黎嘉年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他靠近了问他:“为什么?”
段殊无法回答。
那个听起来荒诞又悲伤的答案就在那里,但他没有勇气把它从尘埃碎屑中拾捡出来,堂而皇之地放到别人眼前,即使对方根本不是真正的人。
他没有自己。
所以他无从说起。
黎嘉年没有再逼问他,他下床,伸手关掉了卧室的灯,轻声道:“晚安。”
一切归于寂静。
在这个构筑于意识虚空中的世界里,段殊第一次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
他仍觉得回忆一片模糊,许多时光被尘封凝固,线头凌乱,他无从下手,甚至开始遗憾没能把那份存在电脑里的“朋友”名单带进这里,至少是一个开启记忆的端点。
段殊迫切地想要从这苍白冰层中寻找些什么,他不想让黎嘉年觉得失望。
他不想让那个已经从荆棘里挣脱出来的“自己”觉得失望。
他想了一夜。
翌日早晨,云山温泉酒店的自助餐厅里,客人还不多。
泡过温泉后的那一觉会让人身心舒畅,客人们常常起得很晚,所以这顿早餐也会很体贴地供应整个上午。
不过对很多人来说,昨晚都是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
安安精神萎靡地端着餐盘,今天轮到她休息,猫咪大黑留给了正在前台值班的莉姐,她独自坐在餐厅里,对着眼前精致可口的食物发呆,食不知味。
相熟的同事看见了她,诧异地坐过来:“安安,你不是休息嘛,怎么不回家?”
“我……”安安吞吞吐吐道,“没睡好,怕一会儿晕车。”
“咦,是昨晚太吵了吗?”同事想了想,脸上忽然露出揶揄的笑容,“是不是在小群里潜水看八卦呢?”
安安表情一僵:“什么……八卦?”
“就是那个来捉奸的呀!”同事放低了声音,“听说原配可有钱了,长得也好看,想不通为什么男的要出轨……”
“哦,你说二号楼那两个客人啊。”
安安莫名松了口气,正想顺着同事的话说下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看见有两道相当瞩目的身影,一起走进了餐厅。
相似的面孔,不同的气质,他们随意地取了食物,在靠窗的双人座坐下,日光模糊了一切,像是在亲密地交谈。
同事一脸震惊:“哇,真的这么像啊,昨天我没看见,还以为你们在开玩笑呢……”
安安却心慌意乱地放下了餐具,经历了昨晚的意外撞破,她再也无法直视这对起初以为关系很好的兄弟,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期待陆先生和黎先生在一起。
她知道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这个秘密既怪异又瑰丽,她不希望更多人发现,打扰这种神秘,又想悄悄窥探秘密的缘由与结局。
“你吃饱了吗?”同事毫无察觉地吃着东西,“说起来,陆先生怎么还没来?他知不知道黎先生有双胞胎兄弟?”
在同事八卦的低语里,又有客人接二连三地到来。
比如同样没睡好表情阴郁的陆先生,又比如那位面色苍白却不再戴帽子的新客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去往同一个方向。
“噢,陆先生终于来了。”同事开始觉得茫然,“那不是昨天新入住的客人吗?难道他们是一起来的吗……”
安安已无暇回应,她仿佛被这奇异的画面勾去了心神,定定地望过去。
在所有视线的落处,段殊浑然未觉,他仍陷在昨晚的思绪里,努力寻找着可供叙说的故事。
餐厅明亮洁净,早餐香气馥郁。
旁边的位置有前来用餐的客人坐下,他没有理会,反而是黎嘉年抬头,微微一笑,十分自然地同他们打了招呼。
“早上好。”
没人出声回应,气氛微妙沉凝。
黎嘉年笑容渐深,便收回视线,同他抱怨道:“隔壁桌的客人看起来很不高兴,像刚刚吵过架一样。”
段殊怔了怔,这才抬头望去。
陆执和戚闻骁居然坐在了同一张桌子的两端,也许是因为其他方向的桌子已有客人,这是仅剩的一张最接近他们的空桌。
在某种微妙的较劲中,迫不得已,他们只能坐到了一起。
隔壁桌像是在吵架的客人。
段殊的视线扫过去,落在斜对面的戚闻骁身上,他的目光立刻亮了亮,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这道视线很快又挪开了,戚闻骁愚蠢的热切只换来对面人嘲讽的冷笑。
段殊又看向自己面前的瓷盘,盛着松软炒蛋,德式香肠,新鲜水果和一小份甜点,边上还有一杯橙汁,这是他每次住酒店时的习惯,从不改变,有时候自己拿,有时候助理姚笑笑就会帮他端来。
尘封的记忆隐隐松动。
他对面的黎嘉年动作优雅地处理着食物,仍在低声谈论着隔壁桌的客人:“你猜他们俩谁会先开口说话?”
他记得相似的场景。
同样是高级酒店的自助餐厅,早餐时间,坐在对面的助理姚笑笑一脸八卦:“段哥,隔壁桌的客人脸好臭哦,好像是在吵林导那部电影好不好看。”
那时候正值电影节期间,会场附近的五星酒店里集中地住了许多演艺界人士,于是餐厅里到处都在谈论电影、故事与资本。
段殊一瞬间松开了手中的刀叉,抛开了当下的一切,目光灼灼地看向黎嘉年。
“以前在酒店餐厅里,我遇到过一件有趣的事。”他说。
从苍白空茫的脑海里,他终于找出了一样值得诉说的故事。
黎嘉年饶有兴致地看着第一次主动打开话匣子的段殊:“是什么?”
“几年前,我去参加一个电影节,在附近酒店的餐厅里,听见隔壁桌的客人在聊一部很有名的电影。”
那是段殊凭借虞年这一角色拿下影帝的第二年,他又来到这个电影节,准备为下一任影帝颁奖。
颁奖的前一天,他在酒店吃早餐,在姚笑笑的提醒下,他听见隔壁桌的客人在聊今年最热门的一部喜剧电影,由一个知名度很高的老牌导演执导,算是突破自我之作,但评价褒贬不一。
“其中靠窗的客人说得很尖锐,觉得这部电影一无是处,只有噱头,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客人似乎是这部片子的支持者,被他的话气得面红耳赤。”
靠窗的客人被身后照进来的日光模糊了面孔,段殊已记不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冷静又讥诮的评价:“一味堆砌观众喜欢的元素,大场面、低俗笑话、突兀的煽情……故事成了一盘散沙,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个又一个所谓的爆笑场面,逼着观众开心,如果你喜欢这种效果,不如像老式的情景剧一样,直接配上机械的罐头笑声,想要多开心就有多开心,不要为难影厅里坐立不安的可怜观众。”
偷听的姚笑笑没忍住,被这个刻薄又形象的说法逗笑了,段殊的眼里也浮现出笑意。
恰好隔壁桌因为这段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于是这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被注意到了,两位正在争论的客人将视线投过来。
他们显然都认得那时已经颇具名气的段殊,那个被气得面红耳赤的中年客人不知怎么想的,蓦地对着他问道:“你看过这个片子吗?”
看来是争论无果,索性去问第三人的观点。
姚笑笑率先反应过来,在桌下悄悄碰了碰段殊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