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她没一日能安稳阖眼,在路上听说的时候,到林北大营的时候,还有亲眼见到沈辞的时候。
还不似早前在阜阳郡。
这次,她真怕他醒不过来……
他和乌素太硬碰硬做什么!巴尔人本就骁勇善战,乌素太更是巴尔的大云可多,谭进和娄驰在一处都没将乌素太制服过,他是怎么靠着血肉之躯做到的。
他杀了乌素太,还能侥幸活下来,她有多后怕……
她也知晓沈迎死在乌素太手中,沈老爷子也在林北战死,他身后还有林北的驻军和百姓,更有林北之后的整个燕韩,沈辞心里压着说不出的重担,才会拿性命去搏。
他是压上了自己的性命……
巴尔人崇尚武力,沈辞早前杀了谭进,娄驰,又取了哈尔米亚性命,如今又杀了乌素太,巴尔国中都惧怕他,他也为林北和燕韩赢下了最好的局面。
但她很怕,很怕他还没听阿念叫他一声爹。
也怕,她日后再也见不到他醒的那日。
她连初一宴那晚都没那么怕过,直至方才,他醒过来……
陈翎仰首靠在马车一角。
这次,又是柏靳的暗卫,赶在出事前到了密布一带。若不是柏靳的人,恐怕她是见不到沈辞了。
眼下三方见面约在瘦狗岭一带,是因为这仗场最终以巴尔人粮草断绝,燕韩将巴尔几万人俘虏在瘦狗岭结束,在瘦狗岭谈判,于燕韩来说是最有利的。
她早前没见过檫木哈尔陶,但柏靳能组得起这个局,林北一带的局势就在掌握之中。
沈辞还留在林北大营。
她同阿念抵达林北大营是二月中的事,沈辞杀了乌素太,被榆木送回林北大营是二月上旬。眼下,是二月下旬,三方约在瘦狗岭照面,共商停战之事。
沈辞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她的底气,眼下在瘦狗岭的所有驻军也都是她的底气。
沈辞在林北大营中将养,瘦狗岭处是余亚全权负责,这一趟护送她从林北至瘦狗岭的是石怀远,刘潇和小五。
瘦狗岭一带都是她的人,她自然安全;但檫木哈尔陶敢来,要么是极其信任柏靳,要么是这个人极有主见,不像巴尔族中旁的可汗自命不凡。
老师教她的时候,曾提起过茶茶木。
茶茶木在位时,燕韩同巴尔的关系曾一度是友邦中最密切的;后来茶茶木过世,燕韩和巴尔之间的矛盾逐渐激活,也才有了往后林北的一直不太平。
眼下立城西边的局势缓和,若是林北再安稳下来,国中又无战事,那便是属于燕韩最好的时间,燕韩几代人以来追求的中兴盛世迟早回来。
这一趟很重要,陈翎转眸看向窗外。
……
“珩帝陛下,初次见面。”檫木哈尔陶致敬。
檫木哈尔陶身边只带了几十余个近卫侍从,除此之外别无旁人。巴尔人有巴尔人的礼节,檫木哈尔陶礼遇。
“檫木可汗,久仰大名。”陈翎回礼。
空旷的雪域里,银装素裹,枝头都被白雪压低,就在雪中的暖亭里,启善奉茶。
陈翎,檫木,柏靳身后三人在暖亭中,身后各自跟着刘潇,雾齐和榆木,其余的侍卫与暗卫都在稍远的地方候着。
榆木带着青面獠牙面具,雾齐的脸上画着巴尔图纹,刘潇则是干干净净。
启善奉茶后退下,柏靳端起茶盏,“陛下,可汗,国中要事繁忙,抽空来趟林北不容易,能来是为了林北一带的稳定,以茶代酒,借花献佛。”
柏靳在,似是多了一层纽带,很好切入主题。
都是君王,也都清楚要的。
檫木哈尔陶说起愿意同燕韩和苍月停战,也清楚苍月开战是因为燕韩缘故,陈翎看向檫木哈尔陶,目光似是将他看穿,“前脚还在开战,双方皆有伤亡,朕怎么信得过可汗?”
檫木哈尔陶也不避开,嘴角微微勾出一道弧度,“陛下当然可以信得过我,原本这场仗也不是我要打的,是不得不打。说到底,我还得感谢沈将军,替我杀了乌素太和阿里木。乌素太是巴尔的精神领袖,族中信奉他,他主战,则巴尔国中就会被煽动开战,我是可汗,但我也没得选。乌素太不在了,巴尔的可汗才是巴尔的可汗,乌素太我早就想除了,但死在我手中,哪有死在沈将军手中好?沈将军杀了乌素太,对陛下,对我都是好事,不是吗?”
陈翎轻笑,不置可否。
檫木哈尔陶又道,“我知晓,燕韩有燕韩的顾虑,燕韩的位置举足轻重,也受各方掣肘。只要有一处应付不暇,其余各处都会被人觊觎,是一把双刃剑。”
陈翎也道,“巴尔四分五裂很久了,眼下好容易统一,可汗要做的事很多。恐怕无暇顾及燕韩,也腾不出手来顾及燕韩。如今失了乌素太,族中人心惶惶,若是再与燕韩和苍月同时交恶,可汗怕是要头疼了。”
檫木哈尔陶不由多看了陈翎一眼,珩帝看起来斯文清秀,实则句句都拿捏他的要害。
陈翎继续道,“可汗,你我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信任在,这次照面,是殿下促成,但本身,巴尔和燕韩之间就有利益冲突,能坐下谈,是因为各取所需,如今巴尔战败,朕想听听,可汗要什么?”
檫木哈尔陶眉头微皱,背后也涌起一股冷汗。
这个陈翎,很不好对付。
柏靳低眉笑了笑,只是饮茶,没有插话。
檫木哈尔陶眸色微敛,也收起早前的调侃,多了几分郑重与拿捏,“掠夺是最低级的,但若是只有掠夺才可以活下去,那巴尔只有掠夺,陛下应当清楚,巴尔地广人稀,但绝大多数部落集中在同燕韩交界处。想要活下来,毋庸置疑,掠过燕韩是最快的选择,但,不是唯一的选择……”
“可汗想要什么?”陈翎再问。
檫木哈尔陶直言不讳,“想要不掠夺,巴尔也可以兴盛,我需要燕韩持续供给的粮食,平等交易,互惠互利。也需要巴尔的牛羊可以等价交换足够的东西。燕韩和巴尔像茶茶木在时一样,守望相助,让巴尔即便经历寒冬也不会饥荒,族中可以一直稳定,那巴尔可以承诺不与燕韩交战。”
陈翎看他,“燕韩可以承诺尽全力供给巴尔,平等交易,互惠互利,但可汗应当很清楚,承诺并不一定做得到。”
檫木哈尔陶也道,“不是还有苍月在吗?我愿与陛下,殿下缔结盟约,我在位,巴尔永不主动交战,但每年,巴尔同燕韩,苍月要有足够数量的往来交换。”
陈翎笑了笑,“可汗,是想同燕韩谈定之后,照本宣科,再同长风和南顺谈吧?”
檫木哈尔陶微怔。
陈翎当他默认。
陈翎笑道,“好啊,朕愿意缔结合约,但巴尔骑兵要后撤一百二十里。”
檫木皱眉。
陈翎看他,“可汗不觉得吗?因为这一百二十余里,燕韩同巴尔近乎年年交战,但并无用处,若是巴尔后撤,便取消互市,过往的互市只有每月一次,所以巴尔在燕韩取不到东西。互市一撤,将这一百二十里余里处设为商贸互通区域,巴尔和燕韩各派少量驻军维持稳定,也可供各地的行脚商人往来,可汗意下如何?”
柏靳看了眼陈翎,再度低头笑了笑。
檫木在飞快思绪中,这处地方争来争去,原本也不是哪家的地界,而且巴尔一族逐水草而生,这里对巴尔来说其实并不算肥沃之地,却耗费诸多人力,若是用这处地方换来长期通商,对巴尔国中稳定是好事。
陈翎又说了一个他没法拒绝的理由,“困在林北的巴尔士兵,朕也可以放了,可汗是不是好交待了?”
陈翎也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反正这处地方是巴尔划出来的,将它建成商贸互通之处,巴尔为了长期稳定的商贸,不会再轻易动兵。
檫木哈尔陶心思不在战事上,这些放回去,檫木哈尔陶就能一直留在巴尔可汗位置上,不是坏事。
柏靳知晓,陈翎已经拿捏住了檫木哈尔陶。
“可汗,意下如何?”陈翎看他。
檫木哈尔陶轻笑,“听陛下的。”
……
三日会盟很快过去,檫木哈尔陶先行离开。
这次三方会盟并不像早前在立城一样,私下为之,而是放在明处。
檫木哈尔陶带回去了几万人,是巴尔一族心中的英雄;巴尔也退兵一百二十余里,在早前,燕韩要付出极其多的死伤,如今成了燕韩和巴尔最安稳的距离。
双方各取所需,都满意。
“真不知道殿下的意图,各处的浑水都在掺和。”送柏靳的时候,陈翎随意道起。
经过早前立城照面,而后柏靳守信对巴尔出兵施压,陈翎与柏靳之间已有君子互信。再加上这次柏靳的暗卫救下了沈辞,陈翎对柏靳心中是有感激在。
柏靳同哈尔米亚和檫木哈尔陶不同,柏靳的心思不在此处,所以陈翎才会问起。
本在并肩踱步,柏靳笑道,“我敬重所有将领和士兵,也知晓平和来之不易,都是鲜血换来的,九州很大,九州之外还有旁的地方,可以做的事情很多,目光放远些,看到的不一样。”
陈翎好奇,“殿下看到什么?”
柏靳深吸一口气,轻声叹道,“星辰大海?”
陈翎笑了笑,“星辰大海,好远。”
柏靳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开始,就进一步。”
陈翎看他,“这次巴尔之事能顺利,苍月给巴尔施压,巴尔才会两难,虽然不知道怎么谢你,但也要问一声。”
柏靳温声道,“有要陛下帮忙的。”
“哦,说来听听?”
柏靳道,“星辰大海,总要步步走出来,若是我的人经过燕韩,还望陛下给予便利,庇护出行。”
“朕许诺你。”陈翎斩钉截铁。
柏靳笑,“陛下一处,如沐春风。”
陈翎道,“与人便利,便是与己便利,早前朕是不信的,但柏靳,朕信你。”
柏靳也道,“苍月不与人为敌,但也不惧旁人,希望燕韩很快也有这样的底气。”
陈翎看向柏靳,柏靳同哈尔米亚和檫木哈尔陶不一样,柏靳是真正的君王。
“殿下应当不会止步于此吧,下一步,去何处?”陈翎说破。
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同柏靳可以是君子之交。
柏靳双手覆在身后,望着远处群山,温声道,“南顺吧,南顺有一个我想见的人。”
陈翎也道,“那预祝殿下一切顺利,后会有期。”
……
二月一过,便是三月初春。
林北的雪渐渐融了去,乍暖还寒,阿念裹着厚厚的袄子。
在林北骑马和在京中全然不同。
虽然裹得像个粽子,但在林北骑马才是驰骋。
沈辞带着阿念骑快马,阿念笑得“咯咯”作响,等下马的时候,阿念都还记得方才飞驰而过的景色,而耳边呼啸的风,仿佛都是有生命的。
“将军!”郭子晓上前。
“怎么了?”沈辞问起。
郭子晓见了阿念,“殿下。”
“郭叔叔。”阿念问候。
郭子晓才朝沈辞道,“过来寻将军去看看热闹。”
“热闹?什么热闹?”沈辞问。
郭子晓道,“赵伦持和老韩,两个人在单挑,一群人围观。”
沈辞没忍住笑出声来,韩关同赵伦持两个人,一个比一个……
“去看看。”沈辞和郭子晓带了阿念一道。
大营校场上数不清的人在围观。
巴尔战败,这一仗扬眉吐气,驻军中士气高涨。压抑了这么久,军中眼下很热闹。
尤其是这一仗是赵伦持和韩关单挑。
韩关自然不说了,立城将军到了林北,战功赫赫,加上韩关的性子还有那张嘴,又能同驻军说到一处去。
赵伦持来林北驻军的时间不长,但先是杀了阿里木,而后又同沈将军一道杀了乌素太,在驻军中炸开了锅,眼下已经是驻军当中的红人了。
赵伦持同韩关单挑,看点太多,围观的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