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甚至没有细碎裂痕逐渐蔓延的过渡,冰面直接断成了两半。
箬竹乍然悬空的身体尚来不及施展仙术自救,就跌入了湖水中,“扑通——”溅起巨大水花。
“阿竹?!”
“陛下——”
冰冷湖水漫过头顶的瞬间,她好像听见池惟青惊慌唤她名字,还有内侍宫娥齐齐唤陛下的声音。
箬竹蓦地想起上次她钻去湖底捞宝物的经历,微微愕然,池惟青不会又跟着她跳下来了吧?
她本欲游上岸的动作倏尔就掉了个头。
恰值初冬,湖水寒凉刺骨,连她都忍不住打哆嗦需要仙术护体,也不知道小皇帝那肉`体凡胎的,抗不抗冻。
总得先把小皇帝捞上去再说,她如是想着。
要是在冬日冷水里泡久,冻伤了至关重要的地方,影响大梁朝子嗣昌盛。估计那就真得朝臣落泪,百姓伤心。
箬竹摸索着在琉璃盏中找到了海族法器,正要拿出,她的脚踝却忽而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不断往下扯。
历史何其相似,上回池惟青也是以为她溺水,抓住她脚踝后又箍住她的腰,想要救她上岸结果反害她呛了水。
箬竹这回有经验了,索性不挣动,说道:“陛下别闹,我会水,咱一块儿游上去就是了。”
身后人恍若未闻,依旧在拽她。
箬竹以为他没听见,遂又以灵气传音。
可紧缠住她脚踝的力道还在继续,箬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上回池惟青力气虽蛮狠,但始终都是将她往上拉的。而今日,身后的人却在将她向下拽。
往上,是因为池惟青想救她。
向下,说明这个人要害她!所以身后的人不是池惟青!
箬竹想明白这点,当即以仙力化出红绳,直取身后人手腕,毫不留情地收紧。然后趁他吃痛松手时,旋身掐住那人脖颈,跃出水面,将人甩到了岸上。
“咳咳咳——”被她骤然反击丢上岸的人止不住呛水咳嗽。
箬竹趁着宫灯明火看清,竟是个身型娇柔的宫娥,那张面容瞧着似还有几分难言的熟悉。
她蹲下身想再看清那人相貌,唐进急急小跑到她身侧:“贵妃娘娘,陛下呢?”
箬竹闻言顿时愣住。
糟糕,她刚专顾着抓这个想害她的人,忘记池惟青还在水下挨冻了。
从她落水到现在,约莫已经过去小半盏茶时间,小皇帝本来就可能不是很行,再经历这么一遭。
岂非……
箬竹狠狠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成天不正经,在想什么呢?
捞人要紧啊!
好在池惟青水性不错,在跳下水的侍卫告知他“贵妃娘娘已经无恙”之后,就自行游上了岸。
箬竹见他锦绣龙袍湿透,肩膀处挂了两根肮脏水草。墨发滴着水,冕冠已经不在头上,大抵是嫌物什笨重,在水下时丢掉了。
宫人拿来披风搭在两人肩头,又护着二人前去宫殿内换干净衣物以免受凉染上风寒。
箬竹走在路上,望着半步身前,素来因高高在上而衣着规矩的帝王难得显出狼狈,心底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她悄悄施了个暖身术,让池惟青的身子褪去湖水冰凉,逐渐回暖。
但她总觉得池惟青这晌有些奇怪,一言不发的,不像小皇帝平日里的性子。而且她方才在冰面上跳完整曲舞,分明看见池惟青眼底含了光熠熠闪烁,应是有话要同她说,怎忽然就这般沉默了。
“陛下……”箬竹抬起胳膊肘,轻戳了戳他,“刚才那曲箜篌舞,你可还喜欢?”
“不喜。”池惟青声音低低沉沉,回答得干脆。
箬竹脚下步子顿时一滞。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她想过池惟青坦言说“喜欢”,也想过小皇帝爱面子,绷着张脸,但是口嫌体正直地说“不错”或是“勉强还行”。
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是真的面无表情,甚至冷若冰霜,简单两个字就全盘否定了她精心准备一个多月的礼物。
箬竹闷闷“哦”了一声,神色难掩失落。
她越走,脑袋越低垂耷拉,以至于没注意到前头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额头猝不及防撞上了池惟青的后背。
正要抬手按揉,池惟青的指腹已经落了下来,头顶传来一声叹息:“疼吗?”
箬竹摇摇头。
这丁点儿薄痛,对她们做神仙来说就跟蚊子咬差不多,反倒是心里有些不舒坦,怪难受的。
池惟青手劲把控得很好,箬竹能感受到的一丝微疼很快就散在他指尖,她想继续往前走,池惟青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箜篌舞很好看,但朕不喜欢。”池惟青身影被月光拉长,笼罩着她的影子,“所有会让你遇险,会让你受伤的东西,就算再美,朕都不喜欢。”
箬竹低敛的眼睑颤了颤。
他话语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却无端就让人听出了几分怜惜之感。
在冰面没有突然坍塌之前,他都是喜欢的,所以眼底会有那样惊喜的光。可偏偏事故陡生,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不喜欢了,所以他是在迁怒。
迁怒箜篌舞。
“没有危险,也不会受伤的。”箬竹试图解释,“陛下应当知道,我水性好。刚才虽然不小心掉下去,但不还是好好游上岸了嘛。”
池惟青盯着她,暗叹了口气:“幸亏你水性好。”
“阿竹,许多事就像打叶子牌一样,难免有赢,也会有输。但朕不喜欢输,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有不打牌。”
“今日幸亏你水性好,否则朕输掉的,就是活生生的你。明日,倘若朕再为了喜好去做存在变数的事,没有了幸亏,输掉的会不会是整座江山,谁也不敢保证。防患于未然,从来不在亡羊之后,而是从一开始,就掐灭所有的可能性。”
箬竹鲜少听池惟青一口气同她说这么多话,好在她脑子转得快,立马就明白了言下之意。
池惟青是整个大梁朝的皇帝,他其实不是不喜欢输,而是没法输。太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旦败了,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箬竹不再追问箜篌舞如何。
再开口,说的是:“陛下先去沐浴更衣,那个欲让陛下输掉的人,还等着陛下处置呢。”
半个时辰后,箬竹和池惟青重新回到水榭。
因为千秋宴中途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歌舞尽数暂停,原本欢喜气氛变得低沉无比,谁也不敢提前离席。
箬竹从水底拖上来的人此时正跪在榭中,浑身湿透,宫装紧贴在她皮肤,勾勒出能称得上袅娜的身段。
“思雨,你为何要害我?”箬竹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人是一个多月前,由芸香引荐来她宫中伺候的,而事情的起因便是今日千秋宴。
芸香当时替她出主意,叫箬竹可以跳一曲别有风情的舞,当做礼物赠予池惟青。
明眼人以为送的是舞蹈,其实不然,真正曼妙的,是跳舞之人。寓意双关,就看对方怎么诠释了。
但箬竹并不会跳舞,便让芸香从尚宫局寻了个精通此道的舞姬教她速成,来人正是这位思雨姑娘。
她早在思雨初来琴语宫教她舞蹈时,就觉得这女子有些不对劲。
跳舞的身段是极好的,应是个练家子无疑。可此人,却有意无意爱拿她与陆晗霜作比较,甚至言辞中含了些贬低,似是在怂恿她耍手段除去陆晗霜。
箬竹虽说瞧不起陆晗霜曾对她的陷害,但那些令她厌恶至极的阴谋事,她自己是绝对不会去触碰的。因此每回都用打马虎眼的方式,敷衍过去思雨的话。
“方才准备湖面冰块的人是你,湖水下拖拽我险些不得自救的人也是你。”箬竹睨着她,“证据确凿,我再问你一遍。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无冤无仇么?”思雨忽而冷笑了声,“我家主子不喜你,我便随之憎恨你。这样,就有冤也有仇了。”
“你家主子是谁?”箬竹寒声问。
思雨撇开头,不回答,像是要护主。
箬竹看得无奈,索性替她说了:“你心里想的那个人,是陆婕妤吧。”
思雨眸中闪过一抹秘密被识破的震惊。
箬竹洞悉着她的神情,摇了摇头:“你很聪明,可惜你的谎话,太低劣了。”
天族有秘术,可查探有过触碰之人的内心,得见她是否撒谎。箬竹方才在水下,用五指抓住这女子的脖颈,就算是触碰过了。所以这晌思雨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经由她秘术的判断。
是真,亦或是假。
而从她问话开始,此人满口谎话。箬竹再结合先前思雨对陆晗霜的贬低,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被人收买的宫娥想要诬陷人,从来都会先假装支支吾吾,被不断施压后,才吐露说出是谁指使她做坏事。就像上次翠玉豆糕事件中,茉心的反应。
可这个思雨却奇怪的很,直接就说她在为她家主子办事,似是迫不及待想要把背后之人招供出来。
后来她虽冷然不说,但这种事其实很容易得知。只需查一查此人进宫前后,和哪些人有过亲近交集,或是受过何人钱财恩惠,立马清晰明了。
到时候,矛头指到陆晗霜身上,这似乎和她诽谤陆晗霜的行为就对应上了。
可偏偏箬竹身怀天族秘术,她听得出知道思雨在说谎。将话反过来听,这个叫思雨的女人,同她本身就有冤有仇,和背后的主子无关。
她真正要加害的人,是她司贵妃。
所以冰块会突然塌陷,趁她溺水欲拉拽箬竹窒息而死,才是思雨真正的目的。
至于箬竹水性极好,甚至能在水下反将一军,是思雨没有预料到的。导致计谋暴露被捕,不得已使出后招,暗戳戳指控陆晗霜。
箬竹经历过上次栖云宫被污蔑糕点下毒的事情后,对深宫中的诡谲陷害就不甚有耐心。她懒得看假戏,这回又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受害者,索性揭穿直言。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确实是陆姐姐的人。”
箬竹斜了眼坐在席上悠然喝茶的陆晗霜,端的是端庄典雅,似有什么成竹在胸,她便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继续对思雨说道:“但你急不可耐地供出陆姐姐,难免引人猜想,哪有奴婢会这般轻易就出卖主子的。于是这时,定会有人提议请来尚宫局女官验明你的身份。”
“然后大家就会发觉,你是月前被我主动调来琴语宫的,与陆姐姐私下并无交集。且这段时日我待你甚好,怎么看你都没有加害我的理由。反倒是我与陆姐姐曾有颇深过节,如今陛下对我上心,正是我排除异己的好时机。”
“毕竟我司箬竹入宫半年,就从宝林晋升至贵妃,在阖宫眼里定不是个善茬。我完全有理由,且有手段做出在千秋节故意落水,并教导你说出是陆姐姐加害于我的事儿。”
“到那时,你再装作迷途知返,指控我自导自演了今日这出戏,将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她说完这话,席间诸多女眷纷纷低下了头。无他,只因箬竹的话仿佛读心术,说去了她们心坎儿里去。
她们皆出自王侯府,见惯了内宅的勾心斗角,简单一句话也忍不住在肠子里绕上十八个弯去理解。可从没见过谁,在没有经过半点审问的情况下,就剖析明白正常计谋的。
箬竹盯着跪在脚边的人,摇了摇头。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来琴语宫之前,应当与我素未谋面,究竟为何对我有怨?”
箬竹没等到思雨开口,反倒先被池惟青拉到了主位上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