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鬼王的命定缘(11)

在箬竹打量四周的间隙,少年已经抱着短刀,在破布堆躺了下来,眼睛闭合,像是睡觉。

“你,就这样休息?”箬竹看着他身上未处理的伤口。

少年见她目光徘徊在自己身上,却是理解错了意思:“我这就一张床,没地方腾给你睡。”

“……”箬竹无奈,“我的意思,你身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这样有可能会感染。”

幽暗山洞中少年睁开眼看她,寒芒掠过:“不用,死不了。”

箬竹好心被拒绝,又是一阵胸闷,真的是油盐不进啊。

没过一会儿,少年呼吸变得规律平稳,似是已睡熟。反观箬竹则时刻观察着外边动静,生怕何时会跳出来几只恶鬼搞偷袭暗杀。

但大抵此处山洞隐蔽,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就在箬竹同样昏昏欲睡之际,少年翻了个身,嗓间溢出一声闷哼惊喜了箬竹的睡意。

这是……牵扯到伤口了?

她侧头望向少年脸庞,醒着时冰冷戒备,睡着后倒是眉目间戾气消退,疼也知道喊出来,乖巧不少。箬竹迟疑小半晌,最终还是决定替他上药治伤,否则就算本领大没被旁人杀死,也得熬死在这满身深可见骨的伤下。

又想起少年警惕性极高,对外物的排斥性极强,肯定不愿治伤。因此箬竹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先捏了个仙诀定住少年身形不得动弹,而后才走到她身边盘膝坐下。

果不其然,在箬竹靠近他的瞬间,少年蓦地睁开眼睛,眸底满是凶光,写尽狠意。他以为箬竹此举是想杀他,以为自己付出给箬竹的信任成了一把锋刃朝向自己的武器。

奈何他受制于仙诀,只能任人宰割。

箬竹被他狠戾眼神瞪得不由打了个小哆嗦,这双眼眸生动得仿佛随时要将她灵魂吞噬。

不,是撕扯成碎片,用以解恨。

但她没有退缩,在踟蹰小半晌后,取出琉璃盏说道:“你不必害怕,我只是想给你治伤,怕你不肯配合,所以才想了这种法子。你如若信得过我……算了,你现在肯定不可能信我,但等会儿你就知道我不是在害你了。”

箬竹在他凶恶宛如要吃人的眼神中,坦然撕开少年衣服,先用帕子替他清理干净伤口附近血污和灰尘,再涂抹上药膏。

因着她拿出的是仙族灵药,而少年伤口虽深,却并非为灵气所伤,普通刀剑留下的疤痕刚覆盖上药膏没一会儿就开始生出奇效。甚至都不需要用纱布包扎伤口,只这小一晌功夫,已然愈合大半。

少年见状,目色终于缓和下来,褪去杀意。他甚至在箬竹翻过她身体露出整片后背时,闭上了眼睛,任由箬竹摆弄他身上皮肤。

可箬竹并没有因为少年的信任而松一口气,因为她在少年背上看见了一道足有巴掌长的伤口,甚至因为伤的时日过久,周围化出深黄色脓水,皮肤呈愈渐腐烂之势。

箬竹动作顿了顿,她解开了少年的定身术。

“好了?”少年发问。

“还没。”箬竹把情况如实说给他听,“你背后有块腐肉化脓了,但我身上没有带去腐生肌的药,需要借一下你的短刀将腐肉去掉。”

少年愣了一瞬,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辗转,最终趴着没动:“在靴子上,你自己拔。”

“我的意思是……”箬竹看着那处惨不忍睹的伤,“去除腐肉很痛,而且我没办法在定住你身形肌肉紧绷的情况下动刀。你如果觉得受不了,就随时喊停。”

少年却并不以为然她的顾虑:“你割就好了,我不会痛。”

箬竹心底觉得他定是在逞能,毕竟生生把皮肉割下来的痛苦,怎可能轻易扛得住。

但她很快就知道,少年并非说大话,他是真的能忍。随着箬竹手中匕首刀刃深入血肉,少年身体不可遏制的因神经疼痛颤抖起来,渗出冷汗。可他全程一声不吭,连闷哼呜咽都没有,就这么硬抗了半盏茶的时间。

反倒是动刀子的箬竹,全程小心翼翼到紧张。到最后给他上药时,手腕还因心有余悸而发颤。

少年感受到她指尖动作不稳,发出好大一声嘲笑:“就这也怕了?你胆子可真够小的。”

“……我没怕。”箬竹当即反驳,但底气明显不是很足。天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亲手动刀留下血淋淋痕迹啊。哪怕不是杀人,而是治伤,但怎么可能全然不发憷。

“还说没怕?”少年转头看她,“连拿刀的姿势都不对,要不要我教你拿刀?”

“不要!”箬竹把他的刀丢在地上,“起来吧你。”

少年浑身伤口被处理好,涂抹了药膏的地方有丝缕清凉渗入肌理,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这般舒坦过了。又或者,生来便活在厮杀中,从来没有一瞬是安逸的。

他再看向箬竹的眼神闪出盈盈星光,像是黑暗中见到一束白月光。

可箬竹并没有接收到少年的目光,她在少年起身时突然看到了什么,压住了少年肩膀:“别动。你脖子后面,好像有块胎记,还镂了个字。”

那是一块红枫形状的胎记,九幽阴暗,本是极难瞧见这细节的。但恰好少年发色银白,在起身时银发擦过后颈皮肤,与那片深红形成鲜明对比,叫箬竹一眼便注意到。

她凑近了仔细查看,一时没忍住用指腹轻擦过少年皮肤:“胎记正中心,好像有个很小很小的‘遥’字,这是不是你的名字啊?”

“也许吧,我不知道。”少年说,“我生下来的那一刻,爹妈就被其他鬼砍死了,他们应该没给我取名字。”

箬竹还在盯着他的胎记,不得不说,这片红枫很漂亮。

她忽而灵光乍闪:“你总要有个名字的,不如就用这片你身上的印记来取名?红枫状的胎记内有一个遥字……不如叫枫遥吧。”

箬竹兴致勃勃,孰料少年却板着脸回绝:“不好。”

“哪里不好啊?”箬竹追问。

少年道:“笔画太多了,写着麻烦,不好。”

箬竹:“……”

又听少年问:“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箬竹指尖蕴了灵力,一笔一画在空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少年盯着她娟秀字迹若有所思:“我知道我要叫什么了。把枫改成风,叫风遥。”

“为什么这样改?”箬竹奇怪,“因为少了笔画?”

“是啊。”少年理所当然。

他应着声,再度躺回铺盖上。但这回没有独占,而是身子往里挪了挪,问箬竹:“你要不要也来休息一下?我这里虽然小了点,但躺两个人是够的。”

箬竹见他一脸坦然,像是不再提防戒备着自己,轻笑了笑:“好。”

梦里的箬竹很累,灵海封印被打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的箬竹也很累。

后面的梦境如同走马观花晃过,二人躲在山洞中过了好几日,没有恶鬼寻上门来,风遥也从不主动挑起杀戮。

箬竹告诉他自己是来自天宫的一名小散仙,又给他说了许多天族有趣的故事。风遥则每隔几日必出去狩猎,猎的都是九幽地狱中土生土长的一些妖兽,再用鬼族的办法做成食物,当饭吃填饱肚子。

于风遥而言,日子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虽还是在九幽的无边黑暗中,但从前是他一个人去九幽边缘地带狩猎,现在多了个箬竹非要跟着他去。风遥嘲笑了她许多遍,连刀都不知道怎么拿的是胆小鬼,但箬竹仍旧坚持要跟着。

其实猎杀妖兽,箬竹是不害怕的,这和人族山林打猎无甚区别,让她慌乱的是鬼杀鬼,人杀人。

好在她从一开始就没看错风遥,少年并不像其余那些杀红了眼的恶鬼,见到同族便不择手段偷袭。他真正动起刀子,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无可厚非的正当防卫。

并且有时箬竹出手相帮,她仅仅将对方打晕,风遥也不会上前补刀。

箬竹还因此问他:“你难道不想出九幽?”

“就是因为我想,所以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风遥想也没想,干脆利落地回答,“没日没夜地自相残杀,只会弄得体力耗尽,吃力不讨好是蠢货才干的勾当。”

箬竹顿时恍然,他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啊。

给自己留下最少的对手,也为自己保存最有胜算的体力。

箬竹蓦地有些失落,她在那一瞬觉得,九幽地狱的杀伐是不是永远不会被改变。纵使她身为仙君,是不是也没有办法真正解救这些生而无罪,却欲加低劣血统之罪的鬼族。

而正当她低眉敛睫,眸光黯淡之际,只听风遥咬着牙语气坚定,又道:“要是我能爬出九幽,我绝对废了鬼城里坐着的那个鬼王,再把他丢进九幽,看他能在里面活上几天。”

因为他简单一句话,压根连谱儿都没靠着的一句话,箬竹眼底重新闪出微光。

或许也并非毫无办法,只是鬼域需要有人最先废了三六九等的血统参差而已。

恍恍惚惚,画面流转。梦里时间又过去好几天,箬竹始终和风遥一同躺在山洞中那张简易而破烂的铺盖上休憩睡觉,肚子饿的时候,她吃不惯鬼族寒食,就搭木架生火,自给自足做烤肉。

只是彼时风遥灵力尚弱,他鬼族血统天生畏惧灼热火焰,每当箬竹做烤肉时便都躲得远远的,在阴暗角落里缩成一小团,是箬竹显少在他身上瞧见的脆弱。

于是箬竹想了个法子,他给风遥周身施下结界,阻隔去火光与温度,让少年可以坐在自己身边。

在九幽地狱的那段日子,虽永夜不见光,虽空气带血味,虽比之天宫仙气缭绕堪称恶劣至极。但箬竹心底却萌生出想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的念头,大不了等到风遥将九幽地狱撕开出口,她再跟随着离开。

那时候的箬竹以为自己这般想法,仅仅出于想要解救九幽的善。

直到某天清晨,她和风遥一如既往在山洞中醒来。外头隐隐有交谈声传入耳中,与此处偏僻的阒寂截然不同。

两人当即提高警惕,凝神细听,风遥更是直接握上了插在靴间的短匕。他道:“有鬼气,而且很浓。”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的藏身之处被发现了,来了不少人。

当第一只鬼出现在山洞口,箬竹瞥眼过去顿时明了,不仅仅是不少人,而且还有熟人呢。正是她初来九幽地狱那日,藏身岩石后偷听到嚷嚷着要去找人收拾风遥的两名壮硕男子。

没想到时隔那么些日子,还是被他们锲而不舍地找上了门。

箬竹粗略数了数,来人大概三十来个,妥妥地以多欺少啊。

她这段时日在九幽中看过的厮杀不少,已经不会再觉得不适,站起来便准备迎战,更有甚者生出一丝邪念:这回定要把这些鬼东西处理干净,省得他们再来找风遥麻烦。

可她还没来得及出手,风遥已经像一阵风冲了出去,他短刀横过,为首的那名壮硕男子登时直挺挺倒地,咽了气。箬竹不禁感慨他修为增进之快,这才间隔多久,就比上一次杀人要狠数倍。

但对方到底人多,箬竹只愣了一瞬就同样出招上前,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风遥居然在山洞口设下了一道结界。

厮杀中的人趁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是女孩子,我有义务保护你。”

箬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堂堂仙君居然被一个小鬼保护,这要是传出去岂非笑掉六界大牙?

她对这层结界并不以为意,风遥设的屏障,怎么可能挡得住她。这般想着,便要施展仙术破界。

可她万万没想到,居然还真能。

箬竹盯着这层诡异的结界,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鹰。

不料风遥道:“这段时间待在一起,我差不多把你的仙术摸透了,想困住你没什么难的。”

箬竹听了这话越发郁闷,她这段时间到底为什么会把风遥当成是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小鬼,甚至总会忘了他年纪其实比自己大的事实。这小鬼,分明就是一匹狼啊。

但她这点情绪在瞧见风遥落了下风的刹那,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