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毫无助益。沈遇竹对自己说。对他这种人来说,承认恨一个人比承认爱一个人还让他难堪。愤怒只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恐惧,仇恨只不过是对优势者隐秘的嫉妒。他怎能承认自己拥有这种不体面的特质呢?
他需要的是耐心地蛰伏,冷静地计算,以及猝不及防出手,便可一招制胜的时机。
雒易不知道的是,在每个仿佛无有尽头的漫漫长夜里,沈遇竹独自一人枕着双手,仰面躺在马厩酸臭潮湿的柴薪之上,忍受着肢体的疲惫和伤痹,凝视着椽梁上不折不挠吐丝结网的蜘蛛,靠微薄的希望残喘振作着……阖上双目,去想象着岭间白云,陌上芳草,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情掌故,种种可惊可愕可怜可爱之状*……那些他眷恋不已的酣畅淋漓的自由……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这些慰藉心灵的美妙愿景,总难免有一部分与雒易有关。
终有一日……
“ 禀告先生,人已带到!”
耳畔是武士一声长报,只听得许多凌乱跫音纷至沓来,谁的铠甲撞击在地上,铿锵一声清响。
沈遇竹睁开了双眼。
*“……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原文出自明代袁宏道的《徐文长传》。
第21章 邀君饮鸩
雒易被押解上来的时候,沈遇竹正弯腰拈了一只狼豪在作画。绢是脂白的鲁缟,已用藤黄渲了底色,淡墨勾了花萼,正适宜绘上一朵不肯嫁东风的桃花。
听到武卒的吆喝和兵甲的撞击声,他收完最后一笔,才把笔往笔架上一搁,转过脸来。他施施然走下阶,走到被数名健壮武夫押解在地的雒易身旁,带着困惑惘然的神情,绕着雒易走了一圈。
“这是谁呀?”他抬起头,挚恳地问着身边的武卒。
武卒们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却见沈遇竹抬起脚,把雒易的头猛地踩进了尘土里,来来回回碾磨了数遍,才用足面挑起了他的下颚。
“这下我认出来了。”他端详着那被砂砾尘土所遮蔽的面庞,温煦地望进那双怒气蓬勃、销金噬骨的碧蓝眸子:“这不是雒易雒大人吗?”
雒易啐开嘴里的草末沙土,朝他粲然一笑,露出染着血的雪白牙齿:“我也想知道 ”他的眉峰一耸,杀气陡生,却是转向左右挟制住自己的武卒:“你们有几个胆子,竟然敢光天化日劫持大晋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