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碱一怔,抬眼望向眼前的大军。先前匆忙一顾,原来与姚懿齐头并列的是一辆桐漆轺车,旁侧早已有步卒小跑着推了一辆轮椅过来。冯碱心中隐隐不安,待看到侍从搀扶了一人从轺车上下来,又坐在轮椅之上时,他心中顿时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五味陈杂,倏尔莫知所措了。
他往姚懿脸上看去,这位女将面上却是波澜不起、熟视无睹。显然,与这样毫无武力的人共列统帅,对她的自尊心是不小的冒犯,但她的涵养将其收敛成了克制的漠然之情。倒是那名将领从容不迫地迎着众人或惊愕、或失望、或讥嘲的眼神近前来,神情自若地与二人叙礼。他的言语精炼,辞令亦无甚出彩之处,唯独他扬起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交谈时短暂又凌厉地扫一眼冯碱之时,总能让他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种精明强悍的气息 某一类习惯隐鳞匿彩、却善于窥探他人的人所特有的气息。然而还未等冯碱探究清楚,远方忽然人马大躁,兵戟锵然之声遥遥传来,扬起一片漫天沙尘。
冯碱骇然道:“是敌军 ?”
姚懿机变极快,握起缨枪飒然跨上骏马,喝令手下将官传令严阵以待命。待放目望去,远处穿着齐国兵卒装束的斥候策马奔来,一面挥着旗帜大声呐喊着什么。她醒悟过来,蹙眉道:“并非敌军,是……前来增援的摧嵬、训武两军。”回头望时,手下的骁果军乍然受惊,阵型已然有所错乱;再看向一旁的虎阚军,却是方寸不乱,纹丝不动,兵卒玄甲端凝如沉沉乌云,竟无人因突如其来的乱象而行差踏错一步。
她又惊又疑,望向轮椅上的碧眼将军。对方只是泰然端坐,神色不动地望着远方鼓噪而来的军队。执摧嵬军帅旗的是个手持长戈、铠甲鲜明的壮年男子,胯下龙驹佩银铠、束漆革,神骏异常,嘶鸣时扬起前蹄足有一人多高。但见他翻身下马,将缰绳往旁侧的侍从身上一丢,望着城门前众人,哈哈大笑道:“紧赶慢赶,想不到竟落在了女人和残废后面!”
冯碱闻言大骇,望向身畔的姚懿已是勃然变色。而轮椅上的雒易却不见愠色,甚至含笑道:“白马银甲、号角百里,如此排场,想来这位一定是在有 一役中斩敌首万数、溃敌军三十余里的乘栎将军了罢?”
乘栎眼中一亮,笑道:“你这个残废的眼力倒是不错!”他上前几步,惫懒笑道:“可是忝为数万兵众之首、和我这样的天之骄子并肩同列,岂不是太自不量力了吗?”他满脸猎奇神色,绕着轮椅走了几圈,啧然有声,指点与随扈说笑道:“哈哈哈,奇巧淫技,竟至于斯!”
冯碱与姚懿对视一眼,面上俱是不以为然之色。雒易夷然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望着乘栎。但见他兴致一起,竟挥舞长戈、极具侮辱性地敲打着木轮椅背,乐不可支地笑道:“告诉我,你打算怎么上阵?请人推着这玩意儿 冲上去碾死敌军吗?”
他麾下的将官爆发出哄然大笑。却见雒易伸手将乘栎雕镂精美的长戈握在掌内,不卑不亢回应道:“我听说为将者,智为始,仁次之,勇更次之。善战者运筹帷幄之中,可决胜千里之外,想来不是一定要在战场上亲自蹈白刃、翻跟斗,同麾下的兵卒武夫争竞斩敌首级之功的罢?”
乘栎笑道:“你倒是巧舌如簧,若我帐下有虚位,还真想聘你做个策士……”一面说着,一面想要抽回长戈,谁知一挣之下竟不能得手,只觉一股大力自戈上传来,径直拖着他后跌去,若非他及时沉腰凝神以抗,当真要踉跄一步,当众翻个跟斗不可!他骇然一顾,只见姚懿已在身侧,按着戈柄,沉声道:“乘栎将军,大家衔命共进,同仇敌忾,自当以共御外敌为首要,何故要蔑辱同袍、阋于墙内呢?”
戈上的大力骤然消弭,乘栎稳住身形,愕然盯着姚懿,忖道:“想不到这芦柴杆儿一样的女人竟有如此膂力!”
姚懿蹙眉看着这狂妄轻浮之人骤然敛容正色,正自莫名其妙,却闻一阵急促马蹄声自阵后传来,有人冷冷道:“紧赶慢赶,没想到竟落在了一个蠢货后面!”
若非不合时宜,一旁的冯碱当真要笑出声来。却见最后一支援军 东门琅麾下的训武军也已高举帅旗、逶迤而来了。为首的将领“吁”的一声勒马驻足,居高临下昂然而视。他生得一双白多于黑的下三白眼,眉骨棱棱,顾盼之间锋芒毕露,既不下马,也不叙礼,转头注视着一旁的雪白龙驹,道了一声:“可怜!”
乘栎眯眼道:“瞎子,你说谁可怜?”
东门琅充耳不闻,自顾自嘲讽起那匹纯血良驹,道:“终日被一个蠢货骑在胯下,这头畜牲竟然还未发疯!我只是和那厮同路而行了小半日,已觉得恶臭扑鼻,几欲昏厥了!”
乘栎笑嘻嘻反唇相讥道:“要不怎么说瞎子你连畜牲都不如呢?”
东门琅冷冷望着乘栎,道:“你说谁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