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相当难以开口的事情。
尤其是在这两个小孩急需大人陪伴的情况下。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不想要这么做。
但是……
卯生坐在椅子上,双手不安的交握着,手指一下一下的不断交换着位置。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颓丧,只不过现在因为苦恼,颓丧的程度变得更严重了一点。
“……惠。”
“是?”
“抱歉,能过来一下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和你说。”
“是的,请说。”
坐在另一边的惠闻言立即小跑过来,他站在大人的面前,认真的仰起小脸倾听着。
“津美纪已经退烧了,等一下你可以和医生说清楚情况。”
慢吞吞诉说着的咒灵先生艰难的开口,他犹豫一会,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医生大概还是会让津美纪留在这观察一段时间、避免再度发烧,不过这个观察期按道理不会太久,应该很快就会允许你们回家。”
惠乖乖的点头。
咒灵先生暗沉的红眸看着小孩的脸,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收紧了自己交握的手,说出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一句话:
“但是,我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无法假装是你们的父亲去接你们离开。”
惠显然愣住了。
“对不起,不过请放心,津美纪的病康复之后,你们想要离开这里是很简单的事情……”卯生愧疚的垂着眼,快速把自己想的办法说出来,将惠该怎么做一一指导清楚。
随后,他再度道歉:“真的非常抱歉……”
“不,没事的。”小孩下意识摇摇头回答,“先生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没关系的,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只要不会被发现监护人不在,被送进福利院就可以了……”
虽然这么说着,惠还是不由的垂下了眼睫,小小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摆,脑袋也往下低了低。
像是受到了很大打击。
这也的确是很大的打击。
像是刚刚找到安全感的幼猫再度被雷雨浇了一激灵。
但是,为什么?
伏黑惠无法理解。
先生到底为什么那么不愿意出现在他人面前?
明明已经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的事,明明在说出这种话时神情中的愧疚不是作假,那为什么只有这方面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呢?
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吧?
比起写那本详细的“解疑书”,比起每天送饭、每天认真回便签、每天躲避着他们的“抓捕计划”,甚至是凌晨一点多得知津美纪生病而慌忙赶过来……这应该是最简单的事情了吧?
伏黑惠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
然而,他的潜意识却在不断的否认那个关键。
[难道说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吗?]
这个想法,让伏黑惠瞬间回神。
小家伙不敢再深思,只是和卯生第一回送便当就找到他们家位置时的情景那样,本能的给对方的行为找合理的借口:“先生不用担心,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现在离开也没有关系……是因为要陪您的女儿吗?确实——”
“惠……?”
满心愧疚和颓丧的卯生,和遭到了些许打击情绪有些低落的惠,没有一个意识到病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津美纪。
大概也有她刚刚大病初愈、气息虚弱的原因在,总之,直到她困惑的开口,另一边的卯生和惠才猛地回神,扭头看向病床那边。
卯生顿住了。
没想到津美纪在他杀死[疾病]后不到十分钟就醒了的卯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
明明刚刚还昏睡的很深。
从惊愕中回神,卯生在那瞬间感觉自己全身泡在了冷水当中。
与此同时,还有一丝“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惆怅。
“惠,你在和谁说话?”
刚刚苏醒,还昏昏沉沉的津美纪歪了歪脑袋,一对深棕色的瞳孔有些迷茫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在咒灵先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逃离的紧张目光下,说出了让男人瞬间失去精神气的话:
“为什么一个人在那边自言自语?”
一个人……自言自语?
津美纪的话,显然让惠脑子转不过弯。
惠缓缓睁大了眼睛,脑袋空空一片。
他本能的转过头,看向身旁僵住身体的“空气先生”,对方紧绷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眉,让惠所有的困惑都在那一瞬间迎刃而解。
……是这样一回事吗?
惠的目光呆滞的定格到了对方宽大兜帽上宛如cosplay似的奇怪突起。
那样形状奇特的宽大帽子,先生还每次都这么穿着出来……惠还一度思考过那样看起来松垮垮的兜帽布料到底是怎么立起两个尖尖的角状痕迹的。
惠心跳如雷。
本身就聪慧的他,在潜意识逃避的真相被关键一击打破之后,所有的过往都涌现了出来。
津美纪看不到先生。
是术式吗?是术式吧?
不,不对。
是普·通·人根本就看不到先生。
只有这个答案。
只有这样,先生过去所有奇怪的行为才能说得通。
卯生沉默后,抬手拉了拉自己兜帽的帽檐,他不敢再和惠对视,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抱歉,随后沉默的迈开步伐往外走。
“等……等一下!”伏黑惠在津美纪奇怪的目光下着急的开口,然后追了过去。
不能让他走。
如果让他走了,如果让他走了的话……!
会……再也见不到了吧?
伏黑惠的预感在疯狂作响。
然而高大的咒灵先生已经拧开了病房的门,匆匆走到了外面。
笼罩在病房的小型的[帐]还没有解除。
“等一下,拜托了,等一下——”
惠急得不行的声音,让卯生艰难的慢下了脚步,他在堪堪走到[帐]的边缘、千钧一发之际,被扑过来的小家伙牢牢抓住了裤腿。
“你是仙鹤先生吗?”
伏黑惠绿眼睛带着慌忙,两只手牢牢抓着男人的腿不放,他紧张的发抖,一个不小心说出了脑袋里的话:
“暴露了原型之后就要消失……再也不回来了吗?”
卯生:“……”
咒灵先生被惠这个少见的充满孩子气的问题问住了。
仙鹤……先生?
啊,是那个仙鹤吗?
他想起了那个叫做《仙鹤报恩》的日本民间故事。
在他年幼的时候,母亲佐知子有给他念过。
简单概括的话,大概就是一只仙鹤被一位年迈的善良老爷爷所救,仙鹤为了报恩,就化为人形,成为老爷爷和老奶奶的养女。仙鹤尽心尽力的照顾着老人家,悄悄用自己的羽毛织布,帮这个家富裕起来。
直到某一天,仙鹤的身份曝光,被识破原型的仙鹤拿着最后一匹布交给了老人家,她自己承认了身份,并且表示被看穿原型后就无法再留下来,随后飞走、再也没有回来。
虽然现在似乎有好几个版本,但是惠此时提到仙鹤的意思,应该就只是想要表达[被识破原型后就要离开、再也不回来]这点。
不过,我可不是仙鹤那种美好的存在啊。
咒灵先生苦笑了一下,而他也的确否定了:“我不是喔。”
“我的话……和你所见过的那些怪物是同一类存在,抱歉,一直隐瞒了你们。”
将隐瞒许久的真相说了出来,男人呼出了一口气,复杂的低头,看着小家伙那对被不安和恐惧充满的绿眼睛。
然而那不是对“怪物”的恐惧与不安。
而是对“怪物的离开”这一事实的害怕。
惠仰着头问:“那你要离开了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那我——”
“我才不希望!”伏黑惠大声的说,收紧了手。
卯生沉默了。
他的裤腿被小家伙几乎用尽全力的牢牢抓着,那样紧张的力道,让卯生恍惚的蹲了下来。
他摘掉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一对死气沉沉的骨角,缠绕在腰上的骨尾巴也松开,骨刺一点点炸起,晃了晃,被压缩的骨头松缓开来,宽度足足扩大了两倍。
甚至连隐藏着的气息,也稍稍泄露出了一部分。
没有完全把特级诅咒的气息爆发出来。
然而那种程度,却是现在年幼的伏黑惠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危险。
小家伙僵住了,脸上冒出冷汗。
“我很危险。”卯生用自己真实的非人形态低沉的说,“你很聪明,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了吧?”
[咒灵]。
回过神的惠定定的看着男人,身体本能因为可怕的诅咒气息而微微颤抖着,他在心里回答了卯生的问题。
但是。
但是。
惠看着眼前的男人颓丧萎靡的眼眸。
不知不觉,颤抖停止了。
“但是,哪又怎么样呢?”
张了好几次嘴,伏黑惠渐渐鼓起勇气,他终于用自己的理性和感性战胜了生物的本能,随后认真的反问:“先生不会伤害我,不仅没有,而且还救过我、帮过我好几次……咒灵又怎么样呢?有先生您这样的例子在的话,那咒灵其实也有好坏之分吧……”
“不是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卯生瞬间抬手按住了惠的肩膀,表情顿时变得锐利了不少。
咒灵也有好坏之分?
不。
“这个想法绝对是错误的。”
骨尾巴上的骨刺都锋锐的炸起,红眸的男人低沉微哑的嗓音提高,就像被小家伙那可怕的理念吓到炸毛的大型犬:“咒灵是由负面情绪构成的怪物,是充满恶意、天生就不该存在、不该存在的怪物!”
足足强调了两遍[不该存在]。
黑皮白发的咒灵深深呼出一口气,接着说到:
“咒灵诞生的过程,我已经有在解疑书上写的很清楚了吧?那不是什么生物,是怪物——会攻击人类、伤害人类的怪物,惠,你绝对不能产生[咒灵或许也有好的一面]这种想法。”
卯生决不允许自己这个为了[赎罪]而行动的特例而让一个看得见诅咒的小咒术师产生这种荒谬的理念。
伏黑惠的确无法理解卯生的想法。
这个明明自身也是咒灵的男人,却对咒灵这一存在否定到了极点。
这个男人憎恨着咒灵。
因为他是这样憎恨着自己。
……不,或者是因为如此憎恨着自己,所以才会连带着对所有咒灵都给予了否定。
可是为什么呢?
伏黑惠茫然的看着男人说完之后无比痛苦的脸,在心底冒出了新的困惑。
为什么要憎恨着自己?
为什么会露出那么痛苦的神情?
伏黑惠也不由的难过了起来,他小心的抬手,把自己的掌心搭在了男人的脸上。
“但是,就算你怎么说,我也依旧相信我的判断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