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和她身后大厅里那架质朴的钢琴彼此应和,形成了混若天成的画面。但是,也同样是这双手,打破了她身上,那无处不在的风华天成。也许只有风影楼这样的人,才能敏锐的捕捉到,她因为经常从事某种体力劳动,手指骨节微微变粗的现实。
风影楼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同样放在大厅里的两只水桶上。钢琴,水桶,一双充满艺术美感,却不再完美无暇的手,就是这三样东西,竟然让风影楼看得有点痴了。
“请进来吧,”她似乎看出了风影楼的目光转动,更看出了风影楼的心理变化,但是她却比毫不以为忤,微笑着道:“我听徒步说过,你们这些在同一间学校上学的孩子,都是不折不扣的怪胎。你们除了清水,几乎不喝任何带有刺激成份的饮料,但是你一定要品尝我泡的九连环。”
无论风影楼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仍然忍不住问道:“九连环?”
“是茶。”她回答得风淡云轻:“俗话说得好,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其实茶,也是一样。一样的水,一样的茶,用不同的火候和心情,就能煮出不同质感的茶。一杯为客人生津止渴,二杯让客人齿颊留香,三杯犹如轻风拂面,四杯请客人心静如谷,五杯道尽主人热情如火,六杯倾诉有朋自远方来不乐说乎,七杯……”
风影楼怔怔的听着,他知道中国的茶道源远流长,但是他真的不知道,用九杯清茶,她就能煮出一番海阔天空。事实上,静静聆听着她的娓娓诉说,一股高山流水,幽泉微涌的感受,正在风影楼的心头滋生,不知不觉间,已经轻轻扫掉了他长途跋涉的旅途劳顿。
她明明关心自己的儿子,急切的想要知道陈徒步近况,却更关心远道而来的客人。直到她搬出一套茶具,真的准备为自己沏茶,风影楼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们被外面的人逼成了这样,为什么不找人帮忙?”
刚才那个两个房地产公司的职工说得没有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风影楼绝不相信,有资格进入第五特殊部队的陈徒步,他的父辈,甚至是祖辈,所有的人脉关系,都因为“人走茶凉”这句话,断得干干净净。就算是真的没有外援了,哪怕是打电话给陈徒步,她们也绝对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我们陈家,什么时候落魄到要四处乞求帮助的时候了?”
正在煮茶的女人还没有回答,一个枯涩干硬,带着岩石般坚硬和压迫感的声音,就从二楼传下来。在风影楼抬头注视下,一个头发花白,身板却依然硬朗的身影,沿着楼梯,慢慢走了下来。
她长得并不高,很瘦,锋利中带着高高在上气息的眼神,还有她总是下意识的抿起嘴唇,直至在脸部形成的那两条深深印痕,都清楚的说明,她并是一个过于严厉,很不好相处的人。
果然,她走下来后,望着自己的儿媳妇,张口就是斥责:“婉玫,你连对方的根底都不知道,就凭他说的一句话,就忙不迭的把他请进了家里,如果他是对方请来,摸我们家底的人,你不是被别人卖了,都还要傻傻的一边煮茶,一边替别人数钱?”
被婆婆称为“婉玫”的女人,轻轻的摇头,她抬起头望着风影楼,低声道:“我一看他就觉得心里亲近,他没有恶意。”
奶奶轻哼了一声,她的目光毫不避讳的在风影楼身上来回打量,可能是风影楼身上,那股最优秀职业军人的气息,让她感到满意,同时她也清楚的明白,能进第五特殊部队,代表了什么,她略略收回了眼睛中居高临下的意味,但是她问出来的话,仍然压迫感十足:“象你这样的年龄,还应该在学校里接受训练,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风影楼回答得很干脆:“我被淘汰了。”
果然,他一句话出口,婉玫的眼睛里,露出了淡淡的同情与温柔,但是她又迅速转头,不想让风影楼因为她眼神里的怜悯而感到难堪。而居高临下看着风影楼的奶奶,脸上却已经毫不客气的露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突然道:“你在学校里时,是徒步的朋友?”
“是!”
“以后你们就不是了!”陈徒步的奶奶,断然道:“我从小就教导徒步,要结交有益的朋友,要和比他强的人去学习,而不是自甘坠落,天天想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风影楼轻轻吸了一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陈徒步明明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可以为了救他,不惜以身犯险,却会为了得到教官更多的关注,不惜踏着他的肩膀向上爬了。
也许,她的丈夫,曾经在军队里风光一时,也许她的儿子,也同样在军队里崭露头角,但是他们都因为各自的原因,消失了,死亡了。让她感到光荣的权力与地位不再,但是她却依然顽固的死守着曾经的尊严,不愿意放低身段,去面对现实。
就是因为渴望重新获得被人尊重的快感,就是因为想再次抬起自己已经被现实压迫得,只能在这个家里,还能昂起来的头,她把太多太多的希望,强行施加到了孙子一代的身上,希望他们能在第五特殊部队崭露头角,重新成为中[]队新一代的将星。
这样的女人,在人生的路上几经波折,没有学会海水般的从容平淡,却愈发的尖锐辛辣起来。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陈徒步连自己结交什么朋友都没有办法去选择,只能按照奶奶为他设定的人生路线,一步步的向前走。
而客厅里,那一张张写着陈徒步名字的奖状,奖杯,更在无声的提醒着风影楼,那个比他大了两岁,却同一期进入第五特殊部队的大男孩,究竟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童年。面对这样的人生压力与不属于自己的希望,他又怎么快乐得起来,他又怎么可能,不为了向上爬,而拼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
听着自己婆婆毫不客气下达的驱客令,婉玫的眼睛里,对着风影楼流露出了几分请求原谅的意味,但是她的心里却发出了一声轻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担心风影楼会触怒自己婆婆的同时,心里却又有着淡淡的,不容为外人道的欢喜。
因为她看到,风影楼抿起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