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高杰看着这对难兄难弟,心中陡然起了杀机:兵败白石沟机宜失当,朝廷总要追究这笔账的。自己是主将,责任推诿给谁?这两个岳钟麒旧部,本来就和自己不睦,焉知不会异口同声攀咬自己?他思量了一下,四周看看,到处都是正在寻找队伍的散兵游勇,自己身边的亲兵也都没处回避,此时断然无法下手,且自己见死不救已有不少人亲见,再恩将仇报,此刻最易激起兵变……范高杰收敛了杀心,见清点人数的军校回来,便问:“下头怎么样?”
“回军门话。”那军校禀道,“共是两千九百三十八名,已经恢复了建制。只是没粮,有的饿晕了过去。伤号也没药。”
“叫各营到这里来领干粮,”范高杰冷冷说道,“告诉各营主官,这四千斤干粮要维持四天。派几股人马回原路,拖些砸死的马,还有散落的粮食,统统弄回来。告诉大家,救兵三天一定到达,顶过这一阵,飘高几个山贼插翅难逃!”
话音刚落,便听周匝各山各峰号角声起,随着画角彼此相应,隐隐起了擂鼓呐喊声,若起若伏若隐若现,似乎很远,又似乎就在附近。弄不清是多少人。这幽幽的呼应声缕缕不绝,更给这晦色渐浓的恶水险滩平添了几分阴森恐怖气氛。方劲过来说道:“范军门,此地不是久留之处。敌人既把我们放进来,肯定是绝路。派出去送信的也难保中途不出事。我们缺粮,更不能死守。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派人探路,我们带的图志是顺治年间不知哪个活宝绘的,一点屁用也没有!”
“出路当然在南边。”范高杰绷着脸,突然一笑,“山贼弄这玄虚,是疑兵之计,他的兵都用到北边堵截我们了,现在是要调到南边再堵。我说困守待援,是眼下兵无斗志,要稳一稳军心。待天黎明时,我们向南突围,到郝家坡集结待援。一来攻驮驮峰容易,二来断了临县匪众归路。如今都累得这样,探路的出不去呀!”
被围待援,或者突围,这是最寻常的军事措置,范高杰既无胆又无识,刚愎自用到这份上,深沉内敛的方劲终于忍不住了。转脸对四周的弁佐们大声道:“你们是晋省大营的兵,我是甘肃的老兵,先跟年大将军,又跟岳大将军,再跟张军门,最后跟了这个‘饭’将军。我的话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只求你们记住,别忘了!”说罢抱拳团团一揖,泪落如雨。范高杰冷眼一看,四周军士个个脸色铁青,知道犯了众怒,此刻再申斥这个冲杀了一天的将军,大有被乱刀砍死的份,怔了半晌,换了笑脸,说道:“老方,如今风雨同舟,怎么和我弄这个?听你的——叫中营选出身强力壮精明能干的军士在前探路,每队三十人,一路向北一路向南!”又吩咐道:“天要黑了,要防夜袭,各处不许点火!”
“唉!”方劲一下子蹲下身,坐在了胡振彪身边,再也不吱一声。
飘高以一千二百兵力大败清兵五千人马,敌军伤损将半,粮食马匹辎重几乎全部损失,山寨义军却无一伤亡。此刻,他的指挥位置几乎就在范高杰头顶上数十丈高的花香峰,山跳蚤等几十个护法侍者守在他的大帐旁边,山顶风烈、将四大九面太极图五色旗吹得猎猎作响。他酌酒独坐,时而瞥一眼下面的恶虎滩。他白髯青袍羽扇纶巾,前面案头上焚着一炉藏香,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
但他此时却不是在想军事,军事已经胜券在手:恶虎滩水浅,是因为三条河上流都堵了,只为迷惑清兵才各留了一股,明日凌晨水量聚够,三处同时决口,困在滩上的清兵一个也难逃活命。南边埋伏着的兵在驮驮峰上备足了礌石,根本无法通过。北边的兵还是原班人马,堵截几个吓破了胆的逃兵绰绰有余。他是在想山跳蚤报来紫荆山教徒的情形,切口对不上,又精于白莲教教义,既说来援,又不见联络。似友,却对专门迎候的山跳蚤一干人不客气;是敌,为什么六天来没有动静?山西巡抚又从哪里能调来这拨土头土脑的兵?然而为打好这一仗,自己用完了所有的人,自己居中指挥,又不可须臾离开,他想得头都胀大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下头义军都把他看成是能掐会算、撤豆成兵的神仙,又不能露出半点焦虑,因此虽然面上看去飘逸潇洒,心里却是格外的不安。天已经黑定了,飘高军中也下令禁止灯火。驮驮峰巨大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星光下只见满山杂树不安地摇曳着,似乎无数鬼魅在暗中欢呼舞蹈,松涛时紧时慢地呼啸着。又似千军万马在遥远处奔腾厮杀,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怖联想。他实在坐不住了,便踱出帐外。一个侍者立刻迎上来道:“总峰仙长,有法旨?”
“没有。”飘高沉稳地答道,“哦,叫人盯着马坊那边,有动静用灯火报过来。红灯是凶,黄灯是吉!”
“遵法旨!”
飘高的目光望着南边,南边是他的“义女”娟娟,带着一千义民佯攻临县,专等这边取胜后回兵夺城。此刻不知如何?飘高今年五十七岁,俗名贾英英。他原是江南省泗州人,家住洪泽湖畔的一个小镇子上。
有一年他得了疯病,家里求神问卜,寻僧觅道为他治病。用狗血给他沐浴,用桃木鞭打,全然不济事。万般无奈,家里将他送到灵谷寺当小沙弥,后又到紫阳道观作道士,精通了一些天文地理和道家法术。雍正六年朝廷密旨召集异能之上进宫为皇帝疗疾。李卫推荐了他。在宫里又拜贾士芳为师,有一晚师徒面壁,贾士芳说:“今晚四更有冰雹,我们坐在露天不行。”贾英却说,“冰雹只有黄豆大,还要刮大西南风,我们坐在北边,一粒也打不到身上。”后来果然应验。由此,他招了贾士芳的忌妒,只在宫里待了三个月便寻事将他逐出师门。临去时他说:“我飘然而来,翩然而去。我有龙华身,命定高贵,必有命世主提携。我自命名为‘飘高’,你命在顷刻,不配作我师!”
由此飘高四海周游,寻找他的“真主”,雍正七年安徽大旱,秋粮断收,次年春天青黄不接时,灾民大量流入外省。这正是济世救人布道结缘的好时机。飘高便从湖广襄阳赶往南阳府。过老河口时正是二月天,却下起雨夹雪来,一街两行房檐底下到处都是冻得缩成一团的饥民,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
天气冷极了,料峭的春风裹着似霾似雾的细雨霰雪,时紧时慢地在街衢上荡漾,飘高浑身都湿透了,便进南街一家小酒肆里要了一碗热黄酒,就着五香豆慢慢地喝着。
酒肆对门一家裱匠铺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姑娘提着一桶浆糊出来,似乎要送到哪里去。她看了看蜷缩在门口的一个老太婆,犹豫了一下,低身问道:“大娘。你脸色这么不好,敢怕是病了,再不然就是饿的,有碗没有?这……这还是热的,给你暖暖身子吧……”转眼间一只破碗放在阶上,便不再言语,默不言声倒了一碗递给那老太婆。
“善人哪!”
她的这个举动立即惊动了周围的十几个灾民,顿时围了过来。各色各样的破碗都举了过来。飘高留神看,只见她面露难色,好一阵子才勉强举起桶来,每人倒了多半碗,那小桶已是底朝天。不言声提着空桶又回了裱店。
少顷便听里边隐隐的传来打骂声,而且越来越高,一个女人喝道:“你知道一斤面多少钱么?涨到三十文了!你自己挣不来一文,还要作践人!满街都是要饭的。你又不是观音菩萨,硬要撒净瓶露水!我怎么养得起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贱货!”接着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响,众人愕然间,一个瘦高个子女人拽着那女孩子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当街一甩,女孩子便四脚趴地摔在雪水滩里,半天挣不起来。她十一二岁年纪,又生得单弱,为施舍了一桶浆糊遭这样的毒打,几个壮年汉子看不过,默默围了过去,怒目盯视着那高个女人。飘高也站起了身子。
“瞧什么?没喝够,喝得不足心是么?”那女人立着一双斗鸡眼。尖着嗓子吼道:“你爹今个是给华五爷家裱新房的,统共一碗粉浆面,你就敢拿去送那些饿不死的浪汉子!你这妨主精,刚刚妨死了男人,又要妨你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