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遇旧情勒敏伤隐怀 抚遗孀莽将掷千金

乾隆皇帝 二月河 5529 字 3个月前

众人看了,异口同声称妙。勒敏眼见日仄,玉儿芳卿尚未用饭,几次举表看时辰,济度均无知觉,因笑道:“饱人不知饿人饥。我们只顾高乐了。芳卿嫂子和玉儿都还没吃饭呢!济度哥子,待会儿我们看过雪芹的坟,还要回京城里头去。你今日要上路,咱们一道儿——明天我在家设筵请你,好好儿唠唠如何?”济度掏出个大金怀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针儿,失惊道:“过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约见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团团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首,说道:“我京师宅子在右安门北街胡同,有常年驻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么用着处,拿咱这个名刺去见他,准帮忙儿的!”又嘿嘿一笑,调皮地朝众人一挤眼儿道:“咱们京城见!”此刻,众人才看见,济度带的亲兵戈什哈,还有两个师爷,足有几十个人,早已列队齐整,站在天井院里等候。见他出来,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请安行礼,济度也无多话,手一摆说道:“咱们趁热走路!”

钱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驿站,望着他怒马如龙卷地而去,这才折身回驿。敦敏安顿芳卿玉儿在东耳房吃饭,出来说道:“两个嫂子都着实累了,她们那边吃饭,少歇一时,带我们到雪芹坟上看看,正好进城回去。这次凑得银子不少,我们也得替她们筹划筹划不是?”

于是,四个人也不进屋,就过庭门洞里商议,凉风嗖嗖的倒也惬意。算来总得四千八百余两,二敦勒敏都不善财务,钱度的主意,三百两用来翻修宅院,五百两仍存银号,骡马农具粮种仓房粗计五百两,余下的三千五百两全买近廓地,可得九十余亩,前麻后桑机房磨坊什么的,他也真能精细打算,都一一打进帐里。末了,钱度笑道:“两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断不至于见利忘义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为后世计,还该明白划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为约,竟是一家一半。芳卿虽有些吃亏,但这些年倚着张家,让一让也是对的。这都是为了防将来纠纷……”

“善哉,三十年内无饥谨矣!”勒敏套了一句《石头记》里的话合掌说道:“只是如今涸辙之鲋、尚可相儒以沫,说这些分斤掰两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敦敏默然。敦诚却道:“无碍,你们难启齿,我说——我们家子弟就是这么样的。不的就是发到像《红楼梦》里的贾府,仍旧是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众人说着,芳卿和玉儿已经吃毕了饭出来。玉儿笑道:“你们外头说,我们屋里听得一字不落——都捂着嘴笑!银子给了我们姐儿,不敢劳动诸位在操这份闲心。本来就没指望这外来财,如今有了——就这座山子岗地,买下来种桑树,请南京师傅支起三十架机,你道我们织不出绸缎么?南来的漕船每年都要坏到这里一百多艘,开个木作坊,专修船只怎么样?如今皇家修圆明园,砖石料有多少收多少,开个砖厂石料厂的成不成?……至于怎么分帐,那我们自己当然有章程,还能请你们这些贵人来当管帐先生?”

她们心思这么开阔,几个人虽笑着听,心中亦是惊讶。敦诚笑谓钱度:“想着你萧何三策能安刘,谁知半策使不上!”钱度道:“我想的只是耕读自保,嫂子们想的竟是营运生发!也难怪,这里其实是个水旱码头,她们又整日在驿站里头串,见识自然昔非今比——这几条哪一条也比我那条好,真的佩服!”

“别像那年肖露给傅六爷写信,‘武体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谁的草场大,牛羊多,汉人比地多庄院大,西南地儿有个怒族,谁家门外牛头挂得多谁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谁的商号大,织机多。六爷上回跟我说,英吉利国人比谁的火轮铁船多,火轮车多,罗刹国他们都用铁铺路,看谁家门前铁路长……真叫人寻思不来的千奇百怪。”勒敏却道:“道由多途不假,万法归一,还得是孔孟之道,有如日月经天,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看钱度说得不差,耕织立家,教孩子读书……”

“种孔孟、收秀才,收举人进士状元果儿。”敦诚哂道:“然后作宰相,当朝纲;然后抄家——很有趣儿么?”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叶,这事犯不着也不屑于抬杠,因笑道:“和你缠不清——两位嫂子,请带我们雪芹坟上,我们略尽尽礼儿,也就该回城去了。”

于是四个人又随着芳卿玉儿出驿,在小店里买了些香烛纸铂、朱砂黄裱等物,又要了一瓶酒,却仍循着来路,回到离雪芹故宅东首半里之遥。玉儿指着通济河北岸一带土岗下几株老白杨树,神情略带忧郁,说道:“就在这树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这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儿先走,趟着柔软得像女人头发似的长草来到树下,几个人默不言声跟在他身后,果然见半人深的杂草丛中一座孤坟隆起,坟上也长满了草,却与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没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阳射落下来,那丛知母黯青幽碧的颜色显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园圃里见过专为它辟的药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没问话。

此时斜阳草树间百虫唧唱,南边通济河水一湾向南凹去又折而向东,水滑如滢滢碧玉,潺潺汩汩之声不绝于耳,合抱粗的白杨直钻云天,沙沙响动的叶片和着知了的长鸣响成一片。置身此间,几个人心中一片混沌,仿佛天地草木、山川河流和自己全都融会成了一团模糊,既不想说话,也觉得无话可说。

“雪芹兄,我们看你来了。”敦诚蹲身,在草丛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着了香烛纸裱。芳卿便跪下,一个一个烧那锡铂锞子,一头烧一头说:“……那年鄂比到我们家,在墙上题字,‘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失义世间多’……你当时笑说‘不尽然’。还真是让你说准了,是我不对了……何老先生虽然过世,你余下的书稿他儿子带去金陵,捎来信儿,有书坊正在刻全本《石头记》,今秋就能出样本的——二爷三爷勒爷钱爷,还有那位济度将军仗义疏财抚孤救弱,你地下有灵,都瞧见的了……”说着,抽抽咽咽涕泣难禁。玉儿在旁合十说道:“芹爷,头一回给您哭灵,回去我在观音佛前许下罗天大愿:但教玉儿有一口气,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儿在你坟前我再说一句,但凡有一口饭,我们两家合着吃,不教你魂灵地下不安——张家有违了这誓的,死不入六道轮回……”

钱度因和高其倬共过事,略通堪舆之术。众人围着雪芹的坟倾诉衷肠,洒酒祭奠,他却背着手倘着步儿。两眼骨碌碌转着看那风水来龙去脉,又抓起一把土捏弄着看成色,品在口头咂滋味,说道:“我看了这块地形势,是燕山地脉下来的龙爪地。龙爪临流,原本极好的,只土中带沙,沙陷马蹄足,就显得举步维艰。这坟前立个石头墓碑,也就镇住了。这里只竖个木桩子墓碑,几年就不成了。”玉儿道:“雪芹爷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过不去,先是洗了曹爷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来看他们埋人的,说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么着也得叫后人知道下头埋的是曹爷,临时寻了块石头,也没书丹,连夜自己凿了几个字。因曹家放出风,朝廷有人说雪芹的书里头有悖逆的话头,也不敢声张,悄悄埋在这木桩子下头——钱爷看可使得的?”钱度听了点头无话。

“我们和雪芹师友一场,今日总算略有个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钱度晚间还有事,舒了一口气对两个女人说道:“过几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关,还绕道儿来看望二位嫂子。钱爷勒爷也就要南去。但城里都有家,要有什么事,捎个信儿去,自然有关照的——今儿就此别过了。”敦诚钱度也就举手相揖,勒敏随众上骑,看玉儿时,正和芳卿并膀儿扶膝蹲福儿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气,夹腿放缓说道:“走罢!”

从张家湾到京师内城走了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东直门已是天色断黑。眼望着渐渐暗去的半天晚霞。四个人同时收住了缰。他们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为《红楼梦》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刻分手,虽有一份温馨亲情,却没有说话的题目。许久,敦诚才指着高大灰暗的箭楼说道:“西直门的晚鸦是出名的,要从这里看东直门,丝毫不逊于西直门——你们看,翩起翩落,盘旋翱翔,多像人家丧事毕了烧过的买幡纸灰。《红楼梦》是‘落红阵阵’,这里是‘落黑阵阵’了。走——乌鸦群中,咱们也去叼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谨防舌孽——我是乏了,你们要去赶纪昀的宴,替我告声罪吧。”勒敏说道:“我须得去见阿桂中堂,约定了的呢——和光同尘、随分自然,再累,总不及兆惠海兰察他们杀场拼搏吧?我劝你们还到纪府打个花狐哨儿,早些儿辞回去也就罢了。”

钱度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里不踏实:几个月来,乾隆单独召见日见稀少,接见都是随部就班,这就有点“圣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见见几位军机大臣套套底蕴的。纪昀倒是常见,但他管的是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一提部务差事、皇上近况的话头就拐弯变味儿。从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军机”处打听点事情,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军机处,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学宰相城府,根本是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架势,且交接之际十分忙碌,根本没空说闲话。但他心中实有隐衷:高恒从铜陵弄出一万斤铜,户部出票就是他私自开据,里边有他三成好处——刘家父子隐匿江南行踪诡密,观风察案一肩挑,带天子剑,携王命旗牌,比寻常招摇的专差钦差要厉害十倍。万一叫他们父子嗅出什么味道,高恒是国舅,自己就是个垫背儿的……从圣眷想到这里,大热天儿,钱度竟无端打了个寒噤。见敦家兄弟已催骑而行,忙追了上去——与纪昀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

勒敏来到阿桂府门首,几个军士正在燃烛、张灯,师爷尤琳站在下马石旁正焦急地回顾张望,见他独骑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爷,您可来了!我们府里戈什哈,还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寻不见您人影儿——桂爷发狠,说勒老三就是土行孙,戌时也得从地里把他犁出来!”勒敏笑道:“这是私第约见,难道还要军法从事?”将缰绳扔掉便款步人府。

“三爷,”尤琳一边随着走,小声道:“一路没见九门提督衙门布防?万岁爷在里头和桂中堂说话,已经派人召见兆惠海兰察去了,幸亏您赶来的及时啊!”

勒敏眼睑无声一跳,浑身劳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提着劲跟在尤琳身后,却不进正房,直趋西花厅而来。一路两边墙角暗巷都站的侍卫亲兵,都没有留心,只思量着如何应对乾隆问话。穿过月洞门西一带花篱,果然听见乾隆正在说话:“尹继善不宜调来北京。已经有旨为外任军机大臣,现在西安,一为整顿甘陕军务,二为策应金川战事……”勒敏因见和珅守在门口,正要说话请通报,和坤已闪身进去,便听乾隆说道:“叫进来吧!”

“奴才勒敏谨见圣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头道:“给主子请安!”这才抬头,见乾隆居中坐在书案后,周匝摆着三大盆冰,阿桂身边傅恒也在,都端肃坐在木杌子上聆听乾隆说话。

“金川事毕,尹继善还是要调回南京,兼两江总督。”乾隆只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尹继善虽不在北京军机处日常议事,你们要知道,加上广东海关,朝廷岁入三分之二来自两江!金鉷放在别的省份也算能员,到金陵就应付不来。他学尹继善结交士人,只是学了个皮相。你们到纪昀那里看看,江南图书采访局送来多少悖逆书籍!吏治也弄得一塌糊涂——暂且叫他维持,随后调京再委——尹继善不要来京。”

傅恒在座上略一躬身,陪笑道:“还是主子虑得深远。两江总督不是寻常卓异官员能任,确实没有人顶替得尹继善。奴才只是觉得军机专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芦八瓢,按了这头起那头,秋后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阿桂怕忙不过来,商定了才请旨的——既如此旨意那就偏劳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谨慎去办。你在军中,连尹继善也可用驿传咨询嘛。”乾隆莞尔一笑,“你其实还有不便说的话,继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闲话,什么‘江南王’之类,继善也是栗栗畏讥忧谗、屡屡写折子申说。上次朕召见他,又说及这档子事,朕说你一日三餐起居办事,没有一件瞒朕的,调你出去也为去你这官心病。国家有制度流官不能封王,若论你心地劳绩,朕真想封你个郡王呢!好好儿做你的官,别听小人嚼舌头,朕以心腹寄你,又何必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