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纪晓岚繁丛理政务 叶天士驾前论歧黄

乾隆皇帝 二月河 5573 字 3个月前

卢焯本来坐着,听到乾隆皇帝说自己,忙起身恭听了,说道:“请纪大人代奏:卢焯罪余犯官,不敢谬承万岁金奖。惟以洗心革面,努力任事,稍赎前愆,而报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高天厚地之恩!——纪中堂这信,我一到清江立刻交给郭明。黄漕交汇处的淤沙,今春一定疏浚,不敢明哲保身!有一等贪墨渎职从河工银子中取利的胥吏,我依旧要请王命旗牌斩他几个——还有一件事请示纪公,黄河入海处新淤田三千余顷,浙江巡抚衙门咨文要划归海宁府,已经回文拒绝,这是应份户部管辖的,发到地方立刻就贱卖了。请示这地是交部,还是暂归河漕总督衙门收管?”

“归你衙门管吧。户部正在清理康熙以来的治河淤田。银账田亩三不符,窝里炮儿厮缠得一塌糊涂。再拨官田不是乱上加乱?”纪昀从靴页子里取出烟斗,点燃了猛抽一口,自失地一笑。“这是阿桂再三交待过的,照他的办。我回京又要料理四库全书的事,这类事往后请他指示就是了。”见卢焯要走,又叫住了,说道:“方才你说要请王命斩人,这是主上给你的权,有些当场作案,当场拿住的,可以正法几个,也就是个震摄作用。寻常查处,还是要报部奏明,明正典型以示朝廷至公至正之意,要老百姓也都晓得国家不肯姑息养奸。这一条卢公切切在意。”卢焯答应着去了。纪昀把目光转向范时捷挨身的一个官员,脸色已经铁青下来,问道:“你就是芜湖粮道周克己?”

那官员慌乱地站起身来,木杌子上的钉子挂了他的袍角,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苍白着脸哆哆嗦嗦说道:“是……卑职周克己。”

“二十八个人护一队漕船,蔡七只有八个人,劫了粮船,抢走一千两银子,没一个人敢上前护船!你这芜湖道当得好!”

“卑职平日训管不严……回大人,贼人武艺高强也是真的。”

“你当时在哪里?”

“粮道衙门。”

“听到匪报,不去救援,反而关门闭户,是甚么缘故?”

“回,回中堂……”周克己两条腿抖得厉害,颤颤软软的直要往下跪,“当地老百姓也都上船轰抢粮食……,他们报说‘起反了’……我想着护衙要紧……”

他罗罗嗦嗦还在往下说,纪昀已转过脸去,对范时捷说道:“请老兄来就是这么回事。蔡七劫银砸船后,有人见他逃往常州。不能不防着他渡海逃亡。还有一个叫林爽文的,是易瑛党羽,省里要着力查拿。拿不到活的尸首也要。一枝花设的白莲教教众,除了蔡七这样铤而走险的凶悍之徒,多是愚夫愚妇蒙昧无知信教的,这些人不但不能拿,还要加意抚恤,总之是教百姓知道皇恩浩荡,教匪丑类不足恃就是了。”他脸转向坐在第三位的高凤梧,高风悟也忙站起来。纪昀脸上挂出一丝微笑,说道:“昨晚谈了半夜,没有多话再说了,台湾水程遥远,倭寇、海盗、外洋行商很多,情势与内地有异,民风也甚刁悍,不是善治的寻常州府。象林爽文,他就是台湾人,还有蔡七这些匪徒,穷极逃亡,台湾也是驻足地儿。把你那些拆烂污风花雪月先收收,整顿一下驻台营兵。存粮不能少于半年,防患于万一,也就有了万全——听懂了?”

“听明白了!”

“你不要陛辞了。”纪昀看也不看尴尬得满面通红的周克己,对范时捷道:“老范代我设席送送高凤梧。他最喜欢骂人‘龟儿子’,小心招他骂你!”

福康安在旁听得一笑。范时捷老官稔吏办差干练,雍正朝留下的老臣始终荣宠的也只三五个,他是其中之一。只一宗毛病,生性喜欢挨人骂,三天没人骂娘就郁郁寡欢,也不分个上下左右。有这一宗儿,宠信自归宠信,始终到不得机枢主持部务,只在封疆外任上转悠,高凤梧早想笑,唯是这里不是地方,生人太多,遂凑了范时捷耳畔小声道:“老杂毛乌龟蛋——吃你酒去!”众人都没听见,范时捷已是精神焕发浑身通泰,笑着对纪昀说:“这小子值得我一送。”便和高凤梧联袂辞去。纪昀这才敛了笑容,对周克己道:“那里头自然有乱民起哄,并没有起反的事,是翁家青帮的人赶到,在运河上拿贼!你多少策应一下,也不至于逃了蔡七——国家官守都似你这样子,早就败坏糟透了。万岁爷要把你交部议,顶子留这里,回去听旨发落!”

“是是是……老师教训的是……”周克己面如土色,抖着手指摘下青金石顶戴放在炕沿下,一步一退却身退了出去。

“地地道道一个废物,却作得一手好制艺,还是我取中的门生,真令人惭愧!”纪昀叹道:“这么下去还了得?蔡七劫船,连把刀也没带,腰里别着镰就上船了,道台衙门里番役四五十号人,别说策应,齐吼一声蔡七也唬软了,光天化日之下码头人众之地,公然就让他得了手,怎么不叫主子雷霆震怒?”他从茶吊子里倒两杯酽茶,送福康安一杯,自己一杯几口饮干了,熬得有点发红的眼睛眯着,一眼看见大太监王八耻从行宫正寝过来,料是有旨传见,对余下的几个人说道:“除了窦兰卿,你们几位老兄已经引见过了,明日可以启程赴任。陕西现是尹元长公经略,兼着陕甘总督,昨天有折子来,榆林城里无榆树,风沙一夜埋深井啊!到西安见尹公,就说万岁的话,榆林厅即使每天掘一次井,粮库也不能撤。山西大同,陕北河套康熙年间栽的树都伐光了,一片沙漠瀚海,你们都是那里新任府县令,三年考绩,考你们甚么?种草栽树。银子户部可以拨一点,种粮不要钱,全部放赈,要有甚么难处,可以写信禀到军机处来。就这样吧——直截回任上去,不要到北京去了。乱钻刺找门路投靠山总归没有用处的。”

王八耻进来已有一会子了,只纪昀安排政务口不停说,忙得唇焦舌燥,便在旁垂手等着。待纪昀打发几个官员退出,王八耻方笑道:“纪大人,主子叫进呢!福四爷也去见驾——还有窦光鼐大人,也一同进去。”福康安忙躬身答“是”,窦光鼐肃然惊立,深深一躬,答道:“臣领旨!”福康安挥着扇骨儿敲了王八耻脑门子一下,笑道:“如今是副都太监了吧?这回跟主子南巡,真个儿狐假虎威一番了!四品蓝翎子,太监里头一份!”王八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伸脖子咧嘴儿一脸媚态说道:“那还不是托了主子主子娘娘的福?这份差使是体面,只没得外快——象王义,蹲在扬州,银子哗哗的往怀里流!”纪昀最爱恢谐打趣的人,此刻忙得焦灼,只略正正衣冠,说道:“走吧!”

雪还在飘。杨花一样的绒絮像被吹散了的蒲公英,在空中荡来荡去,零零星星的已不成气候。三个人跟着王八耻沿西甬道向北,从月辉门向东进来,已到行宫丹墀之下。乾隆的随身侍卫巴特尔仗剑在殿前巡戈,见他们一行过来,迎前两步,硬橛橛说道:“主人在东殿,召见医生,你们进去!”窦光鼐怔了一下,这人说话怎么这味儿?福康安却知巴特尔是蒙古人,梗直憨厚极的一个人,努力学说汉话,尚带不出平常人语随情转的调儿的缘故。纪昀含笑点头,遂不入正殿,径在东殿门口弹弹袍角,洪声禀道:“臣纪昀、福康安、窦光鼐奉召见驾!”一时便听里边乾隆的声气道: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