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乾隆、皇后也都定住了睛。
果真是三丛迎春,蓬蓬松松茂密柔嫩的枝条,从三株槐树老杈上泻垂而下,远远看去象西洋女人的黄发披肩垂落,又象树桠被谁割了一刀,三股黄色瀑布喷涌而出,在灰暗的槐林中鲜亮耀目不可方物。皇后似乎格外喜爱这奇异景观,小心蹲下身子,轻轻拢起花条在手中,细看时,一蕊蕊的花朵,大的约如西洋钮扣,小的许有豌豆仿佛,或盛开怒放,或苞孕半张,有的蕊瓣舒张,有的似开还收,枝条尾端豆大的骨朵一色的葱绿包黄,娇羞默默似对人语,冰凉潮润的枝条在她牙琢玉雕的手上散发着清冽的芬芳,她想贪婪地吸一口,往唇边送了送,又放下了,翁动着嘴唇,却又没有说话,魇生笑晕看着花不言语。
“阿弥陀佛,真真的是稀罕祥瑞!”太后松开了扶着乾隆的手,也趋步到皇后跟前细看那花。她却另是一番作派,双手合十,白发簌簌抖动着,口中念念有辞:“佛祖有灵,保佑我大清国祚绵长,子孙繁昌!观世音菩萨有灵,佑护皇帝皇后天下子民熙和安康!”说着伸手,钮祜禄氏侍候老了的,忙将醴酒瓶捧给太后。太后接了,又命太监将三块黄帕子铺在树前,皇后便取案上果品摆供……众目睽睽之下,太后、皇后和那拉氏愈加虔敬恭诚,洒洒焚香揖首礼拜,借大一片林子里如许众多人,只她们三人动作。乾隆只在一边率百官观礼,直熬到三柱香焦首焚尽,三个妇人各自露出满意的笑容。乾隆乘便陪笑,说道:“总算遂了母亲心愿,皇后欢喜,儿子也高兴——今个儿大喜圆满!老佛爷也走乏了,呆会儿官员们还要随喜观赏,请慈驾到关帝庙后殿暂歇,儿子待官员们赏过花,过去奉驾咱们回城去!”“皇帝说的是,我们在这他们也不方便,太拘束了些。”太后笑道,“你不讲祥瑞,祥瑞还是有的,臣子里头也尽有不信祥瑞不信佛菩萨的,今儿不许他们扫兴,不许亵渎了这花——你下旨给他们——咱们去吧!”
宫眷们簇拥着太后她们一去,槐林里气氛顿时松泛了许多。这些文武官员都是孔孟弟子,除了敬天法祖曰仁曰义,甚么佛祖菩萨怪变祥瑞一概都是扯淡。方才是观礼天子行孝,不能不凛凛如栗栗如。太后一去,等于是陪着天子玩花赏境。其中意味大有不同,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谁开头先咳嗽一声,接着便是一片咳嗽呼应还夹着有人打喷嚏,毛病怪物相百出。乾隆深知底蕴,见怪不怪,复述了太后懿旨,说道:“朕也有点累了,搬椅子来坐。众臣工不必拘泥——”他忽然心一动,笑道:“宫眷去了,外头还有一群官眷,一并叫进来,夫妇随意赏花,也是件趣事!”早有一个太监飞也似跑到关帝庙后向女人们传旨,立时便听一阵莺呢燕语轻声欢呼,一群群花枝招展风摆杨柳价近来谢恩,认夫携妻在迎春花畔流连观玩。乾隆只是坐着笑看,想作诗,心思晃徉着寻不到诗思。不知怎的,他觉得汀芷就在左近用眼看自己,偏脸回头搜寻,却又都是一张陪着笑脸的面孔。他有点坐不宁,遂站起身来,踱到东首迎春花旁,见一个女人戴着镂花金座命妇朝冠,砗磲旋钮上饰着一颗小蓝宝石,跪在花前,似乎在赏花又似乎在发呆,因体态不似汀芷,也没有在意,轻轻拢起花丛,想看看树木水淋窍中丛生还是直接植根在槐树上,忽然听那女的轻声道:“奴婢王汀芷给万岁爷请安……”
“是你!”乾隆手一抖,手中枝条滑落下去,“朕觉得你来了……你家丈夫呢?”
汀芷似乎身子在颤,头也不抬,说道:“夫君在淮阴调度盐款,卢焯大人出牌子要用钱买修闸用的木料……我是在扬州等他,奉旨准允来朝觐皇太后皇后娘娘,也……就来了。”
乾隆抚着花,思量片刻,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因叫过王八耻,笑道:“叫内务府那边准备笔墨纸砚,朕要官员每人作诗一首,恭纪今日盛举,就以这怀抱迎春为题——你传旨,叫他们领纸领笔,作得好的有赏!”
“是——啊,扎!”王八耻诧异地看了汀芷一眼,忙打个千儿去了。
这边汀芷见乾隆目光示意,站起身来向北踱去,便悄步跟在身后。在一株四人合抱来粗的槐树后,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住了,乾隆凝视着汀芷许久没有言语。
这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了,眉宇间已没了当年镇河庙初遇,太原城邂逅时那份灵动的神气,修饰得很好的发髻仍是一丝不乱,但发色不再那样光洁,瞳仁仍是黑嗔嗔的,却是远远比不了昔时那流眄一盼时诱人的风采,且是眼角已有了一片细细的鱼鳞纹。只有颊上一小片雀斑,微微翘起的鼻翼,唇边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依稀还是那样善解人意的忘忧草韵味。在乾隆的目光下,汀芷鼓足勇气也没敢抬头正视他一眼,嗫嚅着,良久才道:“皇上看去身子骨还好,气色也好,只透着在点倦累似的……”乾隆见她象一只受惊了的小兽,目光惶惑只是睨视左右,一笑说道:“这都是些太监,不要怕,谁敢胡言乱语,朕就能剥了他的皮——你是救过朕的命的,就是这些大人,你丈夫跟前也不要怕——你瘦多了……如今过得还好?”
“还好……”汀芷趾着脚尖低头答道。
“你说实话!”
“怎么,他敢欺负你?”乾隆看见了她项后一条殷红的疤痕,不是鞭子便是篦条抽的血道儿,看样子退痴不久,周匝隐隐红肿,他的脸也涨红了,问道:“为甚么?知道了我们的事?”
汀芷低头哽咽,泪水已扑簌簌落下,抽泣着嘤咛低语道:“在北京他就一直追问这事。我一直没认承……出了外任,离您远了,渐渐就打起来,也不敢打死了,只日日口角风凉挖苦,教人受不得……”乾隆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问道:“他到底甚么主意?”汀芷道:“他有三个妾,倒也不在意我,他是想升官,想调肥缺……高恒的事出来,又想谋副盐运使的差使……”
乾隆沉默了,这不同于赏银子赏宅田,这是政府职守,事关国典的。沉吟着问道:“姓许的手长么?”汀芷看了乾隆一眼,摇头道:“外头的事我不问。他是个大男人读书人,功名得自个挣。我也……不愿皇上为我的缘故升他的官!”“你很识大体。”乾隆低沉着嗓子道:“官守职缺系于国运民命,不能徇私情——他存了这个心思,就是事君不忠,还能升他的官?”说着,他解下腰间带着明黄绦子的汉玉坠儿递给汀芷,带着苦涩的笑说道:“你我缘份是尽了,情份还在——这个拿着……”
“皇上!”汀芷惊恐地后退一步,盯着乾隆道:“这……这怎么敢……”
“敢!”乾隆狞然一笑,将玉佩塞进她手中。“不但带回去,还要特意给他看!告诉他,他的荣辱死生身家性命全系于朕的一念之间。告诉他,你是于朕有恩情的人,错待了你,想作官也由不得他,想作个田舍翁也由不得他!”
“我怕……”
“不怕。朕自有安置的!”乾隆说着,见王八耻在那边探头儿瞧,料是官员们作诗过来了,向汀芷笃定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汀芷在树后又定了定神,踅身出来,却见官员家眷们都已退到远处,齐整按班站着,看样子还由礼部仪仗司领往关帝庙太后那边。左近看,都是朝衣朝冠的官员手里拿着诗笺准备缴卷。她有些心慌,握了一把汉玉,才觉得踏实了,转身出来,早见两个宫女迎上来,也没言语,只向她略一蹲福,回头便引路。汀芷便知是乾隆特意安排,脸一红,跟着她们身后,竞抄小道径直到了关帝庙后。那边命妇队伍才听命循道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