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情由,皆得自偶然,乃车臣部落散流中原之钦巴卓索及其女钦巴莎玛亲口告知所见所闻。彼父女留置军中恐有流言,奴才已着人妥送南京以备主子亲自资问。奴才拥兵四川,而西北扰攘纷乱,缅甸亦有不臣之举,每念及此忧急如焚。今霍集占虽狼子野心,而其兄波罗尼都尚未萌反志,伏愿皇上速派使臣至叶尔羌安抚回部,剪除奸宄,庶几可延缓西北乱局蔓延。南疆底定,北疆一隅之乱乃疥癣之疾。俟奴才平定金川,移兵击之,可一鼓荡定。临池思主念恩追过,奴才不胜椎心痛切……
乾隆合上折本,闭着眼透了一口气,新疆他没有去过,西蒙古也没有去。但南疆北疆地理形势,不知和阿桂在地图前摆布过多少次。回部一乱,南北疆与中原阻隔,紧接着北疆就难以收拾,蔓延起来,青海西藏也有可虑之虞……兹事体大可谓无可比拟。但傅恒正在用兵,难道西北也同时用兵?他思量着,圆明园暂时停建,两路用兵钱粮绰绰有余。但将军呢?兵呢?如果两路兵都不利,甚至打成不胜不败胶着之局,自己这个“圣躬英明”拿甚么东西和圣祖比较匹配?又何以面对臣子百姓?乾隆目光阴郁,漫不经心又抽一份奏折。却是四川将军布达的密折,拆看时,写得五花八门,从阴睛雨旱到成都戏班子演戏,某道台和某知府联姻亲家,成礼过聘都不遗漏,密折最后两页,却是告傅恒的状的:
傅恒近在川军口碑啧有烦言。川军绿营奉调各路策应,与傅恒所统同办一差而待遇不一。绿营,汉军绿营亦是远离驻防随机待命之军,新拔营帐皆归兆惠海兰察等部,破帐漏房皆分川军发用。新米鲜菜活畜尽付傅部而陈粮干菜均发川军。饱食终日而迟不进兵,骄兵悍将视川军蔑如。奴才部下甚有愤愤者,谓言“恳请圣谕,着傅部策应,由川军代之”,奴才已严加约束,军杖刑罚者数十人矣!又闻傅恒在署悠游闲散敲棋弹琴,豢养卖艺番女以为取乐,奴才未尝目击不能实查,谨以密奏宸函,主子庙谟高远洞鉴万里,伏惟圣裁!
乾隆心烦意乱地将折子推到一边,想了想,又抽了回来,浓浓濡了朱砂批道:
阴晴雨旱所奏者是。尔之妄言傅恒玩职游嬉,直是何种肺肠?以尔之见,当以破旧帐屋被服粮秣供应黄汤泥水中围困金川之兵士,而以新者分发汝等?至蓄养番女之事,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彼番女已在舟中,由傅恒妥送至朕处矣!幸尔以密折奏朕,不然,此奏朝至,锁拿尔进京治罪之诏夕发矣!若或再有此类丧心病狂之语,则刑戮之法,正为汝设!钦此!
他放下笔坐着发怔,仔细想想,一件顺心的事也没有!想发怒,周边太监宫女一个个控背躬腰屏息低眉,也寻不出事儿来出气。因铁青着脸站起身来踱出殿外。王八耻侍候他熟透了的人,知道这时候半句话不能说,丁点事不敢错,蹑脚儿进殿取了件驼色呢绒夹袍挟在怀里,不远不近只五六步后头跟着。
出殿下了丹墀,一阵微微的夜风掠过,发烫的脑门儿清凉了许多。乾隆目光游移掠视四方,微弱的月光下竹树葱茏,掩着各处殿角飞檐翘翅,都薄薄镀上一层银色的微霭,朦朦胧胧绰绰约约都不甚清晰,唯是行宫环东向南一带碧水在夜色中呈蛋青色,弯曲蜿蜒静静流淌,月下看去格外清心愉神。因见后宫正殿西配殿一处灯火明亮,乾隆指着问道:“谁在那边住?”
他开口说话,太监们都松了一口气。王八耻忙陪笑道:“是那拉贵主儿的寝宫。陈主儿还有几个低等嫔,嫣红主儿她们住的东边。陪老佛爷游幸了半日,这会子没事儿,准定是在那抹牌呢
“抹牌又不在院子里,点那么多灯干甚么?”乾隆冷冷说道,“留两盏宫灯就够了,其余的熄掉!”王八耻喏喏连声答应着就去传旨。乾隆又对卜义道:“你去纪昀处传旨,叫他催问岳钟麒上路了没有,现在走到那里了?岳钟麒到,不管甚么时辰,立即报朕知道——慢着,”他指着下边的运河又道:“让河上开的巡弋官舰给我撤出去,渔民的夜渔船不禁往来!”
卜义刚要走,巴特尔叫住了他,转脸对乾隆道:“主人,渔船进来要检查的。军舰不能撤的!”他说话的,半句套话也没有,满朝文武任谁不敢在乾隆跟前这样说话,偏乾隆就不计较他,听了居然一笑,说道:“你听刘统勋的不肯听朕的?——这河上一会一艘军舰来回跑把景致都弄坏了。太煞风景了,小舟渔火静河游悠不比这个强?”
“主人,”巴特尔毫不让步,“军舰不能撤的,渔船要检查的。风景不好的,就杀风景!”
乾隆怔了一下才晓得这蒙古侍卫的意思,不禁仰天哈哈大笑:“好好!杀风景就杀风景!”摆手命卜义去传旨,回转步子朝皇后正寝宫逶迄而来。走约半箭之地,觉得乍地一暗,看时,那拉氏宫中几乎所有的灯都熄了。秦媚媚等一干宫人见他过来,也不言语也不通禀,衣裳悉悉悄然跪下行礼,乾隆也不理会,放慢了脚步进殿,彩云几个宫娥已知是他到了,轻手轻脚挂起东暖阁帷幕,蹲身退步而立。
皇后和嫔妃们住的寝宫都烧着地龙。这里满屋的药香一进门便冲鼻而入,外间正殿里点着两支巨烛,都罩着米黄纱笼,柔和的光微带红色,照得满殿温馨润泽。乾隆见皇后仰在明黄大迎枕上合眸安眠,便不肯惊动,摘掉台冠宽了腰带和外褂递给彩云,轻轻坐了床边。秦媚媚便端过茶来,乾隆一手扶着床帮,想替她掖掖被角,又止住了,只呆呆的凝视。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四十岁的人了,脸上几乎看不出有甚么皱纹,一头青丝散垂在枕旁,汉玉一样清丽的脸上半点脂粉气也没有,微颦的黛眉中间稍稍蹙起,烟笼一般由浓至淡消失在鬓边,嘤唇边两个浅浅的酒涡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若隐若现,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轻声说话。乾隆想吻一下她的额头,又止住了,坐回了椅子,但皇后似乎受了惊一样身上轻轻一颤,睁开了眼,说道:“皇上来了,你们也不叫我!”说着撑臂就要坐起。
“你就这么躺着,我们说话,别起来——”乾隆忙用手按扶她肩头,笑道,“不是早有旨意给他们,除了失火地震,只要你睡着了,不许惊动的!”皇后到底还是挣扎着坐起身来,说道:“皇上体恤我,我有甚么不知道的,倒也不为规矩,睡了一个下午了,我也想坐坐……”几个丫头便忙赶过来给她穿换衣服。她虽不用胭脂铅粉,却极修边幅的,对镜照照,有一丝乱发,小心用手指理顺了,却已无力象平日夫妻相见时那样“贞淑端凝”地对坐,只歪在大迎枕上以手支颐,象是怕一闭眼乾隆就会消失似的凝视着他。乾隆打心里叹息一声,问道:“你身上到底怎么样?我虽在前头忙,心里一直惦记着。午膳你也用得不多……风和日丽天气,还要勉强挣着走动走动——叶天士的药还用得么?”
皇后富察氏微笑,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声音低微,寂静中却显得十分清晰:“今日上午还到后头山上游散了几步,那里有座塔,烧了三柱香……下午外头有风,没有出去。叶先生是尽了十二分力给我调理,进药时辰分寸都有制度。有一次进药早了一刻,他把卜智和媚媚都训斥得狗血淋头。太监们都说他当医生时象个王爷,气势霸道。不当医生时候又象个奴才,逢人就磕头。自个独处时候又象个傻子,自言自语,自打嘴巴……”说着不禁微嗽着笑。
乾隆想着叶天士医术通神入化,为人疯傻痴呆的样子,也笑,说道:“他是天医星嘛!这也是你的造化。你这些天睡眠足,这就是好兆头。慢慢调理,自然一日好一日的,只不能性急动怒。他几次说过,你的病根在脾上……你闷了发急,不要忍着,这屋里太监宫女只管打了出气,气平了再赏他们就是了——你们可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