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正理——把这两块臭肉拖出去,找一口薄皮棺材塞进去埋了!”福康安指着尸体道。又对帐房先生说,“由你办后事!从现在起府里不接客人,外头有衙役轮流看守,出一个拿一个!一切等你们主子回来处置!——听见了没有?你们!”
“听……见……了……”
“没吃饭?”
“听见了i”
福康安一笑起身,对黄葛二人道:“咱们回衙门去,这里味儿不好……走吧!”
回到征税所花厅,在院外便听里边自鸣钟,悠扬撞响,福康安边走边笑,说道:“总共也就半个时辰,甚么事也不耽误。”人精子早已挑帘迎他们入来。只见刘墉还在伏案写信,旁边案上展着一张地图。福康安倒不觉甚么,端茶就喝,侧身看刘墉写字。葛逢春和黄富扬却是惊魂未走,小心得有点象怕落入陷阱里的野兽,惶顾左右有隔世重回之感。好久,刘墉才搁笔搓手,笑道:“夹片、信、还有发总督、巡抚衙门的咨文都写好了。得我们两人合铃印信再发——你俩个怎么了,怎么都是一脸忡怔?有点受惊了的样子?”
“没甚么,小葛子他女人,还有方才那个姓张的,我都宰了。”福康安笑道:“给小葛子去去后顾之忧……”说着双手平展地图,凑上去看。
刘墉一下子睁圆了眼:“杀了?!”
“嗯。杀了。”
“就是方才?”
刘墉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他们三人。他立即就相信了,葛逢春和黄富扬两人的脸色、眼神,就象一篇一目了然的公文,甚么都写得明明白白。他打心底里泛上一股寒意,打个噤儿问道:“是怎么一回事?”黄富扬看一眼正在审量地图的这位贵公子,心有余悸地一长一短把经过说了,不敢饶舌不敢评价,不枝不蔓说完,刘墉已经怔住,结巴着道:“这,这也忒仓猝的了……”看地图的福康安知道不安慰住这些人没法议事,将图一放,手指点了一下桌面,问葛逢春:“你后悔了?”
“奴才不后悔!”葛逢春道:“奴才有点受惊,又夹着点迷糊,心里松快,又象有甚么不妥,不知道方才花厅里的葛逢春和现在的葛逢春,哪个是真葛逢春,奴才是个猪脑子,这会子还在忆怔。”
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这话有点禅味了!又有点老庄梦蝶。《红楼梦》所谓‘真是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佛说杀人,是名杀人即非杀人!”他郑重地对刘墉说道:“我傅家以军法治府,将他们正法不违家规。奴才欺主主杀奴,不犯国法。他们那样拆烂污,逼着我的奴才当脏官,我不杀他杀谁?”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深沉悠远,“阿玛在府里也杀过人的,只为他敲诈了请求接见的官员!皇上和阿玛都反复给我说,作甚么事,想甚么事,想定了的事不犹豫。现在最大的事是蔡七。我们要象处置张克家和葛氏这一伙一样,猝不及防,事至不疑,快刀一割不留后患!别再想这件事了,我负责嘛——来,看地图!我看从蔡庄到微山湖到蒙山龟顶峰,是蔡七的两条逃路,叫官军直插截断才行,恐怕还要有点疑兵计……”
几个人都凑了近去看图,听他解说攻剿蔡营方略计划。指指点点间,众人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都渐次稳住,移到军事上。你一言我一语插话补充,直到丑正时牌决议定下才各自安歇。刘墉睡不着,曲肱而卧双眸炯炯,隔着几间房,犹自听福康安呼呼大睡之声。
福康安这次调度剿匪真的是机密神速汤水不漏,酉时初牌,着揣继先召来艳春楼老鸨,问明了蔡黑七今晚照旧要女人,当即展出蔡营房舍地图,一一用朱笔圈了,吩咐道:“把堂子里的妓女都叫到衙门,由衙门派轿送去蔡营,专门给官军衙门带路指门认人。”立拨两千两银子赏了揣继先“事后分发给艳春楼”。便见刘墉和葛逢春联袂而入,都是脸绷得铁青。福康安打发那两个男女出去,命人掌灯,问道:“都来了?”
“都来了,连行刑房十个刽子手,一共一百九十八名!”葛逢春道。
“怎么通知的?”
“说衙门要会议,清理枣庄各矿的野鸡!”
福康安一笑,又问:“有没有老弱的?”
“这是选过的,一个一个都是我的心腹小刁子亲自通知。老弱的有病的——一概不要。”
“炮呢?”
“炮车停在庙门口,混在一串煤车里头,装车就走。共是三辆,路上车坏了立刻换车!”
刘墉在旁说道:“丰县大营来的管带我见过了,已经按你的方略布置下去,枣庄放烟花,他们就进位置……”他虽然办过不计其数的案子,遣兵攻剿动用兵马还是头一遭,兴奋里夹着紧张,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调儿,迟疑了一下又道:“这么打,恐怕要伤不少蔡营百姓。”
福康安闭目沉思,说道:“覆窠之下岂有完卵?逃了蔡七伤害朝廷,也要伤害更多百姓——这是善后的事,现在不想。”他矍然开目起身佩剑,将一顶红绒结顶,镶着明黄边的帽子戴上,小心用手理了一下腰间的卧龙带,说道:“走,我们去接见,下令行动!”
会场就设在公所正院天井里,大门紧封,院里各房一律没有点灯,只有议事厅阶前桌子上摆着两枝蜡烛。近二百衙役从没有见过这种阵势,都预感要有甚么大事,黑鸦鸦一片齐整站立,连咳痰也都小心翼翼。一片寂静中,福康安刘墉并肩在前,侧旁葛逢春相陪,黄富扬人精子都是气字轩昂按刀随行,脚步橐橐步进天井。人们本来就忐忑,本来就岑寂的院落一下子变得一片肃穆森严。见葛逢春当案立定,众衙役一齐打下千儿,“给葛太爷请安!”
“诸位请起!”葛逢春双手据案,烛光从下往上照,嘴脸倒影显得异样可怖,沙哑着嗓子说道:“今晚有特大案子要破!我不多说甚么。现在向大家绍介:这位是太子少傅刘公讳墉大人。这位是乾清门侍卫,我葛逢春的主子福康安爷。他们是万岁爷钦点巡阅使,也就是钦差大臣,有先斩后奏之权!”说罢一回身,“啪啪”打了马蹄袖,双膝跪下叩头,说道:“请二位大人,请主子训话!”说罢,起身侍立在侧。
刘墉向福康安一点头,向前跨出一步,黑红的脸膛在灯下闪着釉面一样的光彩,嗓音沉浊浑厚,说道:“朝廷严旨捕拿的一枝花余党,惯匪蔡七,就隐藏在枣庄近邻的蔡营。今晚要一举捕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