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来吧。”乾隆淡淡说道。
尹继善和纪昀都是怀着鬼胎,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见乾隆并没有不予之色,才略放了些心。纪昀摸得乾隆秉性熟透的人,情知不能葫芦提蒙混过关,见尹继善犹豫,忙又跪了说道:“臣有错误之处要请皇上降罪。王禀望处分,昨日奉旨,‘你已东窗事发,今日就有旨意。与勒尔谨革职听勘,由刘统勋派人查看家产。’但今日接驾他也列班参与。臣与尹继善背地私议,也许皇上另有敕命,但问王禀望,他说皇上赏收了他的书,臣等才知道传旨有误,把臣的萏荛之见误传出去了。臣是当值军机,疏于查实,自有应得之罪。”说罢垂下头去。尹继善这才知道事情不小,一提袍角也跪了下去。刘统勋原见纪昀和尹继善在班里私下嘀咕,此时才明白这档子事,皱眉说道:“其实就是现在下旨,捕拿起来也很快。不过既是传错了旨意,众人都知道赏收了他的书,此刻拿人抄家,仓猝之间容易引起误会。臣可以立刻拟票,着山西陕西臬司衙门捡看过往驿传私人函件,如果有通情串意的信,倒事先有了证据,将来审理起来容易得多。还要防着他得知消息,暗地藏匿财产,这件事却要着落在尹继善身上。”尹继善忙道:“我送驾到高家堰快马返回,立刻着手布置!”
“这才是补过之法——已经错误,请旨处分何益?一切等回京再说吧。”乾隆抬手示意二人起来。看了看后边的船,皇后的座舰也已搭了桥板,岸上停着一乘四人抬明黄亮轿,轿旁还有只黑不溜秋的大叫驴在堤上啃草,便知太后和叶天士也去了皇后船上。他收回目光,又问道:“阿桂那边有没有信?”
“阿桂有信。”纪昀肃恭回道,“阿睦尔撒纳已经到了张家口,遵旨在北京给他找了一处宅子,是郡王府规制。来信说北京今年温暖,阿桂他饮食不留心,痢泻不停,接旨御驾返銮,已经安排礼部和顺天府筹办迎驾事宜,他自己要到保定接驾。请旨是由潞河驿入京还是朝阳门码头。信中还说睐主子和小阿哥爷子母健康,请圣躬放心。”说着将信函双手捧上,“还有卢焯也有请安折子。附来的折片说清江口黄河疏浚正在紧要关头,要赶在桃花汛来前完工,恐来不及赶到高家堰迎驾,疏浚之后要补高家堰到清江口一带堤岸,防着菜花汛决溃,甘陕多雨,下游要万分警惕,不能迎驾事出国政,请皇上恕罪。”
乾隆驻足听着,满意地一笑,说道:“这何罪之有呢?告诉他,只管用心办差。他读陈潢的《词防述要》,‘河口清沙一丈,河床沙落三尺’,朕推详道理,可以一试。传旨——赐卢焯人参一斤,飞骑赐阿桂续断1二斤。写信给他们,着意留心身子骨儿……”说着便走,允禄忙率众跪送。
1续断:医治痢疾良药。
皇后的座舰规模格式和乾隆一样,只少了一面纛旗,其余旌旗麾帜除一面丹凤朝阳之外俱都是孔雀仙鹤黄鹂锦鸡诸多种种瑞禽朝凤图象。船舷边绕舟回廊上一色站的宫女,有本船的,也有太后随身带过来的,静静侍立着,乾隆也不理会,亲自挑帘进舱,顿时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鼻而来。满舱的人,除了太后坐在后舱屏前木榻旁的椅子上,那拉氏汪氏陈氏一干人都垂手站在舱窗旁边看叶天士给皇后行针,还有两个御医也躬身在榻前捻针,见乾隆进来,不言声一齐蹲下身去。乾隆望着母亲赶上一步,双手一揖刚要打千儿行礼,太后便摆手示意他免礼,指指皇后又摇摇手。
乾隆这才正眼看富察皇后,只见她仰在枕上合目昏睡,眉宇微蹙脸色蜡黄,鼻息也时紧时慢,咬着牙关紧抿着嘴,随着叶天士不停地抖动银针,颊上肌肉也时时抽搐。她如此病态,这已经是第四次了,见症候并不十分凶险,乾隆略觉放心,小心地透了一口气,坐到船舷窗边,伸手抚了一下皇后的鬓角。仿佛着了甚么魔力,皇后嘴角颤抖着翕动了一下,睁开了眼,游移着目光盯住了乾隆,又看了看太后,声微气弱地说道:“我……起不来了。”
“好媳妇……”太后也凑近了床,颤巍巍拉住了皇后的手,声音显得苍老又带着凄凉,“你是劳乏着了力……其实不出来扶我的舆辇,天下人谁不知道你贤德孝顺?好生作养……”皇后闭了闭眼睛,又看乾隆,只目光一对便垂下眼睑,略带喘息说道:“皇上外头大事多……南巡以来……我瞧着比北京憔悴了些似的……不用在我身上多操心……你自己比谁都要紧……”
“你也要紧……你得明白这一条!”乾隆要来手绢,食指顶着轻轻替她揩着沁出的泪抚慰道:“万事不要动心,不急不躁缓缓作养……我看你其实是个太仔细……”
他们一边说话,叶天士在旁跪着运针,两个从太医院专门派来跟叶天士学习医术的太医,看样子早已倾服了这位“天医星”,在身边给他当下手,递换银针,观看他作用行针,恭敬得象三家村的小学生看老师作文章。叶天士脑门子上沁着细汗,目不转睛看着皇后手上、小腕上、项间发际上插着的针,眼神有些忧郁,连乾隆母女夫妇间的对话都不留意。过了移时,摆摆手道:“撤针罢。慢着点儿,用拇指和无名指旋着,行针容易到火候……”两个太医低声答应一声“是”,轻轻用拇指无名指一根根旋着从泥丸、太阳、四白、风池、睛明……诸穴位抽拔银针。彩云在旁捧着盘子收接了。一时拔完,太后在旁问道:“方才先生说是火痰、热毒攻心。要不要晚间艾灸搬一搬火罐?”
“不行!”叶天士声音大得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忙磕头道:“虚补实泄、火痰祛火风痰祛风,那都是表象医法。老佛爷您最圣明的,譬如烧红了的铁锅,万不能用凉水去浇。皇后娘娘是虚极返实阳极生阴的症候,不是寻常偶感风寒。她本就热毒不散,再用艾灸,热性相激更受其害。小的以为可以用轻量白参沙参丹参轻补,再加细辛白芷荆芥薄荷少许泄热,待内热稍散又不致伤了元气,再作下一步打算。”说完再觉得是和太后皇帝回话,忙又叩头,“小的见识浅陋、请皇上示下!”见乾隆点头不语,膝行至案边写了医方呈上,乾隆看时,上面写着:
通草一钱、鱼腥草一浅、铜丝草叶两片、白参五分、沙参一钱、丹参二分、甘草一钱、山楂片一钱,缓火慢煎半时辰加白芷荆芥薄荷各一钱,砂糖一匙为引热服。
因道:“方子也还罢了。还有没有别的医嘱?”叶天士看一眼太后,说道:“不敢称医嘱,用药之后,娘娘如若内热,可以稍用一点生茶叶茶水也就缓散了。”说罢呵腰却步退了出去。乾隆见太后只穿了件蜜合色旗袍,外头套着酱色金钱万字滚边大褂,陪笑说道:“老佛爷穿的似乎单薄了些儿,白天日头暖还不妨,夜里河上风凉,儿子问过这里的地方官的。您要再有个头疼脑热的,儿子就更不安了。”
太后笑着点头,捻着佛珠说道:“我身边这几个丫头经着心呢,该添减甚么比我自己想得周到。这些事你甭操心,只照料好自己就是了。现下已经启行回京,皇后又这样弱,我想你不如搬到她船上,这里内外用纱屉子一隔,见一见军机大臣也还使得,要有会议回你船上去,我就在后边大船上,两船搭上桥板就过去了——你看这一停是多久?这就走得慢了不是?”那拉氏便道:“我闲着也是白闲着,皇上既在这船上,我过来侍候。娘娘精神好时候,也能陪着说话子解闷儿。”乾隆笑道:“如今皇后病着,你是贵妃,虽说在道儿上,里里外外约束宫人太监都是你的差使。留下陈氏在这里,嫣红小英跟你作帮手,汪氏李氏她们跟老佛爷。这样着请安办事就都方便了。”太后道:“皇帝说的是,就是这样办了。”因起身到皇后榻前,拉起她的手说道:“叶先儿医道是高的,他说无碍毕竟就无碍,只不要躁性儿,万事都撒漫不在心,你的病早就好了。如今宫里宫外还是祥和熏灼,不要总是挂记那些鸡毛蒜皮小事儿不是?先帝爷在时,宫里三天两头丢砖打瓦七事八事,夜里闹鬼不安静。他那脾气你也知道,杀人都不捡地方儿的,我起初也怕,见惯不怪了也就罢了。叫皇帝和你住一处,也为借他的威气给你壮壮胆儿。自己养得身体结实了,咱娘们乐子的日子长着呢!”又抚慰了许多言语,才带着众人出舱下船。
乾隆听着母亲的话,皇后毕竟还是受惊了,当下心里惦啜着送下来,相陪在身边沿堤向太后的座舰散步走着,问道:“皇后不宁,敢情是瓜洲行宫里闹鬼?儿子竟一些儿也不知道。”
“扬州这地方开国时候杀人太多,阴气重。我也是揣度出来的。她不肯说,追问急了,才说‘有鬼’,她是个深沉人,你别逼问她。”太后望着一垅垅葱茏无际的稻田。眯着眼说道:“叶先儿的话没错,皇后真的是受了惊吓。胆小气怯的直犯忡怔。唉……拨我的分例银子,在行宫里作法事,超度超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