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和砷和马二侉子离了傅恒府,两个人没有坐轿,到前门馆子里吃了一顿涮羊肉,出来时天已向黑,约好第二日下午到军机处给阿桂回事便各自分手。和砷自回了驴肉胡同家里。这里名字虽臭,但其实是前明时的屠宰场,早已平废了盖起房子,年积月累成了一条曲曲弯弯不成方向的小巷。唯其名字不雅,房价也就低。和砷此时不阔,化了三百多两银子便买到两进两出一座大院。青堂瓦舍一色都是卧砖到顶的七成新房,倒也堂皇气派。他年不足二十,左保右保已是四品京堂,算得是少年高位了,新朋旧友荐来当长随的也有二三十个,就中选了个机伶的叫马宝云的当了内管家,刘全跟班在任上行走。吴氏怜怜母女两个安排在后院,里外人都叫“嫂太太”,其实大伙上吃饭,和砷书房洒扫庭除浆洗针线活计也做。初合之家热热闹闹的倒也有点兴旺势头。和砷回到家里,已经掌灯时分,见吴氏端饭上来,一边坐了吃,笑问:“刘全下来了没有?我这里不用你侍候,有他们随便弄点吃吃就成——大伙吃甚么?还是馒头稀粥萝卜秧儿炒肉?”
“我不老不小的闹在后头做甚么?别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热水好了,吃过饭这里洗洗澡,睡着解乏——”吴氏张忙着端了热水又抹桌子,手脚不停口中说话,“刘全下关,带了一包东西在那柜顶上放着,还给帐房上带回二百四十两银子,说是分的‘利市’。我跟他说,这不是伙居过日子,也不是庙里褂海单,得有个管帐先生,收支上头都有帐房上管,家里看门,迎送客人,跟主子的,各司其差,有上下有内外才象个大人家。”说着,放下抹布,从头上拔下银簪剔灯。和砷见她穿着蜜合色杏花滚边大褂,套着雨过天青裙子,弯眉吊梢下一双水杏三角眼盯着灯芯,纤纤五指映着灯红里透亮,象一枝红玉兰般玲珑剔透,不禁痴痴的。吴氏有些觉得,自己审量了一下身上问道:“你看甚么?”
和砷咽了一口唾液,把碗推过一边,笑道:“方才和老马一道吃过了,这菜好,你带回去给怜怜吃。”吴氏道:”那你洗澡去,我等着把你脏衣服带回去洗。”和砷笑道:“你可小心点,别叫风把灯吹灭了!”吴氏啐道:“模样!刚吃饱几顿饭就学的油嘴滑舌,九宫娘娘庙里你晕着我给你洗擦,身上那个臭,到现在还恶心呢!”和砷笑着进里屋去了。
一时和砷洗毕更衣出来,吴氏抱着衣服去了。和砷便打开刘全带回的包裹看,一解开便怔住了。只见里边放着黄灿灿亮晶晶三个金元宝,还有一堆散碎银两,从三十两的台州纹饼到几钱重的银角子,一两大小的银锞子,合下来足有四百多两银子!还有个首饰匣子,和砷颤着手打开了,里头是三枝翘凤软金翅儿宫花簪,每枝上头珍珠盘攒嵌着一粒祖母绿——这就贵重得很了,其余还有几个极精致的内画鼻烟壶,四五挂伽楠香念珠……一堆物什在灯下五颜六彩,宝色光气摇曳不定,粗算一下这包东西至少也值五万银子……和砷觉得有点头晕,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了,几曾有这么一堆宝贝放在自己近前!许久,他才从半醉中清醒过来,掩了包裹几步跨到门口喊道:“刘全,刘全——你来!”
“唉——来了!”便听刘全的脚步从大伙房那边过来。他似乎喝过几杯,半眯着眼进门,看着和砷道:“老爷叫我?”“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和砷指着桌子问道。刘全毗牙儿一笑,说道:“还有二百四十两银子,是他们盘账,前头库银的余羡。这堆物件封在库房里,账面上也没有,大约是从前零碎过关,有的是赋赃截下来没有缴刑部,堆在破烂里头,您瞧这包袱破烂流丢的,人都不留意。我跟管库的说得交到您这里送内务府结盘,就提溜回来了。”和砷问你给人家打条了没有?”刘全木了脸,说道:“老高在外头等我喝酒,没打条子。”
和砷哼了一声,说道:“这值不少银子呢,明天我送内务府去。关里刚整顿有点头绪,你跟着我得有规矩。幸亏没打条子,不然多少斤两说不清,将来就是麻烦!”定了一下又道:“你歇着去吧。”
但这一夜他自己睡不着了。起初想得简单:从里头取出三串伽楠珠子,“傅太太不是要用吗?不用找老马,这几串孝敬了!”其余的一缴,然后放心吃饭睡觉办差!但想想不对:这是无头财宝,缴给谁便宜了谁也说不定,缴军机处肯定受表彰,但这算露了富——一次就缴五万,下次不能少了这个数。若说是前任余财,又要按规矩追究,那得罪的人就海了!若是不缴,分给关上兄弟,倒能落个好儿,只是若这次分了,下次分不分?分来分去容易分不匀,人们再借机总捞这个外快,前头的“整顿”算泡汤儿了……循着“留下”思路想,五万银子足可把这个家业好好作兴起来,能把房子修得和阿桂的宅院一样,花厅、花园、海子、假山、书楼、戏台……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转。他想换个题目,想女人,从吴氏身上想到嘉兴楼的“小鸽儿”从吴氏洗澡想到小鸽儿剥脱光了衣服,想来想去又转回来,那堆财宝仍在眼前晃,驱之不去挥之又来。他恼自己“没成色,没见过大世面”。“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坐起来,不睡了。但接下来就没再想“缴”这个字,一直想到鸡叫,和砷才迷迷糊糊睡沉了。
直到已未午初时牌和砷才一乍醒来。吴氏已经把饭端来。他匆匆扒着饭,看着外边亮灿灿的秋阳,老树婆娑树影参差斑驳。忽然觉得自己昨晚可笑,也算闯荡天下读过几本书的人了,遇了事就是洒脱料理不开,他忽然有了主意,“且留着。待对景儿好时候,直接缴给刘统勋,他是管刑部的,这钱来路不明,缴他是天公地道!”想定了也就神色泰然,起身便走,边走边道:“我去军机处。叫刘全几个关都转转,有事晚上给我回。”吴氏答应着,和砷已经去了。
待到西华门外,已是午正时牌,和砷下轿看时,却不见马二侉子的影儿。他和守门太监侍卫都极熟的,问了问才知道马二侉子来过了,阿桂叫他回去取一件甚么东西再来。和砷也就不再等他,悠着步子进宫来,待到军机处门口,见王八耻一干太监垂手侍立在窗前,远远乾清门前还有十几个官员小声交头接耳。和砷略一揣度,便知乾隆在军机房。他这个位份无论如何不敢惊动,他吁了一口气,也不远处回避,老老实实站在圣谕铁牌子旁侍立。眼看着傅恒踱着步子从隆宗门进来,他没敢上去寒喧,只把头更低垂了一些。
“你们看,朕说傅恒在家呆不住,果真就来了。”傅恒一进门便听乾隆说道:“你何必这么紧忙的,宽松休息几日,有的差使你办。”傅恒冷丁的一怔,才见乾隆坐在大炕上,阿桂纪昀,还有弘昼都在炕下小杌子上正在奏事说话,忙伏地给乾隆行礼,陪笑道:“虽是主子体恤,奴才怕歇得懒惰了。乍从金川回到北京,不知怎的,觉得平地上走道儿都不会了!奴才还是军机处的人,主子虽还没分差使,看他们忙,能帮帮手也是好的。”乾隆笑道:“方才还在说这事。虽说都是军机大臣,朕给你首席位份。天下事多,你年富力强,阿桂要提调西北军务,要准备到西宁督军,纪昀修纂四库书不能多管政务,延清不能再拼命了,得把身体养好。所以给你加担子,多为朕分劳。”说着抬手叫起,傅恒只好谢恩道:“奴才敢不竭尽草茅努力襄赞,凡诸政务,奴才们必精心商酌,请旨施行。”说罢叩头起身,又一揖,谢座。
乾隆含笑点头,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朕料刘统勋也要来的,你们接着说,中午陪朕一道儿进膳。”
“阿睦尔撒纳要饷要得太多了。”阿桂斟酌着字句说道,“别说一百万石,就是砍掉一半五十万石,陕西藩库榆林厅的粮库就腾空了。再运过青海,就算是十石粮运一石的折耗,要一千一百万石!各路军没有聚集,现在又是秋高羊肥时候,他又是游牧部落,要这么多粮,奴才很疑他囤粮居奇,这个心难猜。皇上,他和三车凌不同,三车凌是定居在乌里雅苏台,家眷都在热河八大山庄安置。他是带兵带部族,有马有帐篷,青海南疆万里草原天高海阔。说句‘走’,找起来都格外艰难。所以万万不能给他粮食多了。”
乾隆注视着阿桂,问道:“总要供应粮食吧。又要人家前锋打仗,又不供粮食,阵前哗变了怎么办?”阿桂咬咬嘴唇,说道:“可以供,头一次一万石,以后每月五千石,细水长流给他。”乾隆想着一笑,说道:“他临辞时,朕说了满话,说‘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决计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打仗’——现在不好转口昧言的吧?”
傅恒在旁沉吟道:“主子可以赏他点绸缎珠宝之类的东西以安其心。把他的折子批回去,就说已经有旨叫尹继善岳钟麒火速办理。尹继善在南京,岳钟麒在西安,三地书信调令往返磨蹭。主子又没说不给,他就有气,也只好和尹继善去打擂台——这么着可好?”乾隆听了心里叫好,但这么做又透着不那么光明正大,因抑了笑容,不言声只算默认。傅恒略一思索便知自己说话太直露了,忙转了话题,说道:“奴才回京看了不少积压的邸报。福建将军出缺,台湾知府也有奏报,林爽文潜回,又在各处暗地建教结堂蠢动。奴才想,海兰察原来在太湖水师当过营管带,要强固海防,防止台湾出事,不如调海兰察补缺。川军归营,兆惠率大营三万人到青海驻军,预备着策应西征大军。四川这次用兵,虽说是王者之师秋毫无犯,但菜价粮价都涨了不少,号住民房也有些小滋扰,有的营务纪律不整,与驻地官员百姓也小有口舌龃龉。一条是安民,可以给金辉一个宣抚大臣名义,这些琐细事务由他办了奏明;一条是官员,为征金川的事各方协助出力不少,可否吏部派一名侍郎带考功司的人去一下,分别斟定,和金辉会衔,该保的保该升的升,有玩忽怠情的也有处分,这样,金川的善后事宜也就清理了。”
“四川免一年钱粮,乡试举人名额增加十二名,粮食由金辉拨给莎罗奔一万石,这才能算完全善后。”乾隆挪动了一下身子。傅恒这些安排他都觉得合宜。他心里是想让福康安带兵历练历练,但福康安年纪资历都还太浅,这话却抬不到桌面上说,一边思量着,心里有了主意,徐徐说道:“刘墉和福康安实在要算这一代的佼佼者了。一文一武,都要栽培重用。就着刘墉晋户部郎中,加侍郎衔到四川,也不局定考核官员,安民的事一揽子差使办了,福康安——嗯,到太湖水师去,加副将衔,兵部侍郎衔,带一带大营才能成将军材料儿。”
这似乎升得太快了,但乾隆的口气不是和众人商量,而是想定了的旨意,众人都没敢说话。傅恒也不愿儿子成众矢之的,切身的事倒觉得容易说话,身子倾了倾说道:“福康安比起刘墉尚欠老成,奴才——”
“你不必辞,朕心里公道毫无偏私。朕看福康安比你当初攻黑查山时还要强些。”乾隆笑着起身,适意地在地下踱着步子,徐徐说道:“国家缺人才,不能拘于一格。看准了的,该提擢的不要犹豫,昔日圣祖时高士奇一日七迁,张廷玉也是部曹小吏一下子进上书房的。你们当宰辅的要有点胆略器量。”他看了看窗外,说道:“天色还早,傅恒跟朕出去走走。”说罢便出来。站在铁牌下的和砷见他们出来,本来弯着腰,就势儿打下千儿行礼,却没敢说话。
军机房里的阿桂有点奇怪,见纪昀掏烟要抽,笑道:“主子一向坐功最好的,今儿象有点坐不住似的。”纪昀笑道:“坐了一个时辰了。方才议到我的差使,皇上博引牵证,说了《左传》说《史记》,又讲楚辞——那都是皇上近来读的书。阿桂你怎么就不晓得附和几句?我猜皇上心里不很欢喜呢!”阿桂吓了一跳,忙道:“我是个带兵的出身,虽读了几本子书,哪能在主子跟前逞能呢?主子也不犯着为这个不高兴。”纪昀笑道:“不是为这个。他猜刘统勋来,刘统勋没来!你没瞧见,傅恒来时他多高兴!”阿桂这才堪堪明白了,忙道:“我们也出去,问问刘统勋在哪里,能来就叫来他。不过,主子未必那么小心眼的。”“你想到哪里去了!”纪昀笑着起身,一边向外走,口中说道:“主子是耽心刘统勋身体不好——刘统勋但有一口气,必定挣扎上朝的……”这么一说,阿桂倒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地一笑,和纪昀厮跟着出来。交待守门太监了几句,便向隆宗门踅去。
景运门这边傅恒默默跟着乾隆,他不知乾隆单独叫自己出来甚么事,乾隆不说,也不好问,只好亦步亦趋在后边,心里设计乾隆问话题目如何应答。
“方才站在军机处门口的那人你认识不认识?”乾隆许久才道:“他叫和砷?”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傅恒顿时一愣,忙道:“奴才不熟悉,只知道他叫和砷。好象是阿桂荐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