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额娘……我听着呢……”
太后轻咳了一声,慢慢说道:“你知道什么叫‘花痴’?”
“花痴?”
“有的男人犯了病,跟前没有女人就发疯,女人也是一样,那拉氏就有这个症候。”
“那就更不能当皇后了。”
“我瞧了她多少年,她有这个病根儿……”太后似乎对这个事早有预感,并不显得激动生气,望着殿顶的藻井说道,“旁敲侧击变着法子不知劝过多少回了,毕竟这是病,她见不得你和别的女人不清净。这次到承德,我留下和卓氏守宝月楼,心里想的也有这个……”
“母亲圣明,这事儿子一点也不懂。”
“你不懂的还多着呢!”太后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女人在宫里怎么打发日子,太监和宫女怎么结的‘菜户’,前明宫里和我们大清同与不同,你顾不到操这样的心思。既然已经发了明诏,那是你的权,当娘的早已退到了不管事位子,我也不干预。可有几宗,趁着我明白,得告诉你……”
乾隆向母亲靠近一点,俯身静听。
“叶赫那拉族是和太祖有世仇的。”太后说道,“当日灭掉叶族,叶赫族有誓,族中只要有一女子,必灭我爱新觉罗氏!为了笼络这族人心,所以历代祖宗,都有叶赫氏人在宫里为妃为嫔。所以你立她为后,我心里勉强,口里还是应允了。”
“额娘!”
“你听我说——没有想到立了皇后她仍有这毛病……”太后喘息片刻,定住了又道,“按说,她剪去了头发,你废她也是该当的,这也是规矩。可你如今是乾隆盛世,外头瞧着轰轰烈烈的,你又要当十全老人,又造十全武功,要作古今完人,有一个废皇后的名声,还算不算得完人?……如今外头的事我也略知道些,眼面光儿,琉璃叶噔儿,好看又好听,其实呢?大事没有、小处事不断,几个省都有些不逞之徒紧盯着,借机煽动闹事。你这么着,外臣们都惊动了,夫妻的事又说不清道不白,里外翻腾,按了葫芦起来瓢,你也这把子年纪了,可怎么好?”
乾隆听母亲气弱声微,叮嘱的话句句打中窍要,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恳切,还要洞悉世情。一时间,他犯了犹豫。
“她有病,就给她一片静宫养病就是。”太后道,“天子家事人们看都是国事。不要厉颜厉色的大动干戈。这么着,叶赫家也没话说,外臣的口也堵住了,家丑——也就掩了,外头也得个清净。你不见她,只管好医好药好体统管待着,不废也是废了,又何必张扬得满世界都轰动了?”太后说着,一眼不眨便盯乾隆。
乾隆站起身来,皱眉凝视殿外良久,越想母亲的话越有道理,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沫道:“瞎!那就依着母亲的话办……”说着便要叫人。
“你别张忙,”太后一个微笑,说道,“今个我去见了活佛,心里格外清明,自打他老五叔薨了,我在旁瞧着,知心贴己能和你说得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你先头那些臣子,傅恒啦,尹继善都亡故了,连同前头得了罪的讷亲——我瞧着人材齐楚的。现在看这几个也不像不办事的,怵头怵脑或油头滑脑的。真正跟你一心的是谁?是我老眼昏花不中用了,还是原本就不如以前?”乾隆道:“这也好比打围子,见哪里有兔子黄羊或什么猎物,放出福康安去。或者兆惠海兰察也成,这样的武将世宗爷手里没有。里头阿桂刘墉忠心耿耿跟着,和珅没学问,办事灵动和圣祖爷跟前的明珠也差不离儿,还想召进个钱沣,可惜他没福命,我这几日性气不好,也为这个事不顺。纪昀刘墉要留给下一代使唤,和坤闹得好也成,只是看他和老十五有些貌合神离的模样,人才的事母亲放心,儿子一直着意留心物色呢!”
太后听着点头,松弛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么想,我还担的哪门子心?按说我不该操这多的心。如今化钱太多了,国家收的也多,可化钱叫我看着惊心!放在圣祖世宗时候,想也不敢想啊……你说的这些人,只管使去。纪昀我看老了的,对你决没有二心,可小心在外头作践了,或者像钱沣,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召回来吧,挫磨一下也就够了。还有跟十五阿哥的那个叫王——王——”
“王尔烈。”乾隆见母亲今日如此费心,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拂着被角说道,“这是个好的,还有在仪征槐树跟前碰头的窦光鼐,要留给下一代,我提拔上来,下一代怎么加恩呢?”
太后听了半晌没言语,只用慈爱的目光盯着乾隆,像是怕一闭眼就见不到儿子似的,又像在思量什么要紧的事体,不知过了多久,又问道:“听说你要用和珅当领班军机?”
“是,还要看琰儿和璇儿的意见。”乾隆诧异地看着太后,缓重他说道,“刘墉是汉臣,阿桂他们又受过处分,和珅资望不足,但年轻能干,所以提拔一点,叫他更加用心。额娘,您就别操这些心了,好好荣养。身子骨结实就是天下人的福气。”
“他是锦霞托生的,”太后摇摇头,执拗地说道,“这事宫里流传,你听说过没有?”
“风闻了些子。”乾隆微微一笑,“幽明冥暗阴阳之事无根无据,不足为证。就算是的吧,她也是来报恩的。”
太后仍旧摇头,说道:“我的儿,这就是我娘儿俩想的不一样处,你说她是报恩的,我觉得她是报怨的来了。你要小心,多听听看看想想,军权万不可交给他,军机大臣天天都见你,都直接对你负责,要什么领班呢?”说着呼吸便显得沉重,支撑不下去了的样子,歪倒了头,合着眼只是念佛,不再说话了。
乾隆心中有事,在旁侍候着尝药,小声安慰了许多话,看太后沉沉欲睡,才轻手轻脚出了春置堂,一路嗟讶感慨着回到烟波致爽楼。此刻天上的雪越发下得大了,地下已有三寸厚的积雪,仿佛要浇熄心头的无名之火,他站在丹挥前的雪地里几立不动良久,仰脸看着天,一动不动,直到身上全白了才进殿里。见和珅和阿桂鹄立在殿柱旁,颙琰和颙璇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长跪在地,乾隆无声叹息了一下,径到御座上坐了,说道:“你俩个也起来吧!”
两个阿哥眼中含泪口里称是,却更伏了一下身子。
“本来她的罪断无可恕之理。”在沉默和压抑的气氛中,乾隆徐徐说道,“一则是老太后高龄,要为她老人家祈福,二则颙璂薨逝不久,不宜废其母,使其地下饮泣不安,三则你们也都为她求情,朕也不能不顾全你们体面。这就暂作罢论……”
两个阿哥连忙就叩头,阿桂和珅原想没指望扳回这场轩然大波的,也都心头一阵轻松,提袍角跪了谢恩,阿桂道:“这是天家祥和之气,这是天下臣民之福!”和珅道:“奴才近读《金刚经》,里头说‘一切有为法,皆以无为法’,黄老也是无为而治。皇上一念之仁,必定通天彻地,降下福祉!”
“无祸就是福。”乾隆听和珅努力引经据典,后头的话说得不伦不类,脸上一笑即逝,“但她确实有病,不宜主持六宫事务,安妥送回北京,到咸宁宫养病。今天预备一下,明天就启程。和珅阿桂你们要去劳军,天气不好,就扈从她的辇驾一同回去。”见他们使着眼色似乎还要说话,乾隆又道,“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朕心里很厌烦。”
四个人心知这是皇太后和皇帝计议的结果,“不要再说这件事”也可以当作圣旨,便一齐叩下头领旨,阿桂道:“古北口和张家口,还有榆林,有些军务调度,还要请旨处置,可否由和珅卫护娘娘先回北京,奴才稍迟数日再回去?”
“使得的。”乾隆点头道,“朕正要议这件事。大军凯旋,劳军迎军是大事。你一直管带军务,要多费心安排好善后事宜。有事和和珅多商量着办。”
四个人的眼睑都微微一动,和珅的“领班”军机大臣旨意虽然没有发,已经有了口谕。这就是说,此番劳军仍以阿桂为主!偷看和珅时,和珅却是恬然无事,只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乾隆像是忘了这回事,又道:“兆惠上折子,纪昀在军中人望很好,常给军将们讲解四书,还有《圣武记》。军中文办师爷文采也没有及得纪昀的,所以请旨这次大捷的《万寿无疆赋》由他执笔。但纪昀系有罪军中效力的人,朕想现在是用人之际,军机处四库书房都需用这样人才。你们去劳军,由和珅宣旨,赦纪昀回京,职务待见了朕再作计较。这样,他写文章才不违了体例。”他顿了顿又道,“他虽是有过失,其实是管束家人不严惹出的事。你们在位的难道不要警惕?现在事多人少,放他回来吧?颙琰,你和你八哥给他写封信,除了宣布朕的意旨,也要有些劝惩的话,也由和珅带着面交纪昀。”
颙琰和珅对望一眼,忙叩头答道:“是!遵旨!”
“西线无大事,要留心东边。”乾隆说道,“告诉李侍尧,回京朕就见他,预备去署理福建总督衙门。钱上头的事和珅要用心,遇事多请示十五阿哥,八阿哥除了赞襄理政,礼部的事要多管管。兆惠海兰察回来要郊迎,一应事务由你主持。朕和十五阿哥和你都要迎出去。
“是!”八阿哥和珅都伏下身去。
“叫福康安再递牌子进来。”乾隆说道,“和珅明天离承德前也进来一下,你们跪安吧!”
众人叩头出去,不由自主地心头都松了一口气。和珅心里还不免有些忐忑,又惦着刘全不知走了没有,今天的事觉得有点离奇,又一时不能理清头绪,到仪门外与阿桂分轿相揖而别,一路只是思忖。颙琰和颙璇却没有乘轿,兄弟两个联袂踏雪回戒得居去。颙琰显得心事很重,本来就寡言罕语的,越发显得沉闷。颙璇却似放下了一份心思,他却耐不得岑寂,看着跟从的长史太监宫人都离得远,笑道:“十五弟。”连叫了两声,颙琰才回过神来,问道:“八哥,有事?”
“没事。”颙璇说道,“我是在想,皇阿玛这回的人事安排,不能说没有深意。”
“什么深意呢?”
颙璇一时寻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一时还揣摩不清,我只想说,我肯定以你马首是瞻,弟弟们也会的,帮着你把事情理好。”颙琰一笑,说道:“不要说这话。我们都是帮皇阿玛料理政务。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是句老话。当年圣祖爷手里,廉亲王两次都几乎当了太子。那是多高的威望?我们兄弟少,大家又一心,断不会有兄弟闹家务的事的。我们都是臣,不要想到别的上头。”又道,“我是在担心额娘的病,别看她人前人后处处照应,其实很弱,她有个病根儿,怕冷,前日内务府来人我问了问,咳嗽得一发重了。明天和珅走,带点什么东西去给她呢?”说罢叹了一口气,“虽说有惠儿在跟前,还是不能放心呐。”说着便皱眉。颙璇便也跟着叹息,心里却佩服这位弟弟深沉练达,明摆着的乾隆已有意立为储君,一头全然不露声色,一头话中也有勉劝之意——他自己也尽自聪明伶俐,就这几句话便寻思不来!心里嗟讶着,问道:“皇上为什么特特指定和珅给纪昀传旨呢?”
“这是佛心,谁揣度得来?”颙琰小心用木履踩着雪,手提着袍角防着沾上泥水,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的愚蠢想头,也是和息二人那点芥蒂的意思?”
颙璇微笑着点了点头,却转了话题:“我那里有《红楼梦》全真本。手抄的,从外国弄来的抄本。我叫人给你抄一本去。
“好吧。”颙琰说道,“你喜爱的,我自然也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