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蓄险心胤禔进密言 抱恶意移祸社稷臣

康熙终于被他们弄醒了,他睁开眼,看着发白的窗户,神情多少带着点迷茫,因见张廷玉兀自侧身坐在身旁打盹儿,便道:“生受你了,竟一夜没睡,外头已经大亮,是朕睡过头了?”张廷玉一下子醒过来,忙替康熙掖掖被子,赔笑道:“这两个时辰万岁爷睡得深沉!天还早呢!只是雪下得大,映得窗户亮……万岁,您再睡一会儿,狼瞫丑时已经到了,遵旨没敢进来,只叫人递了个请安帖子,还有驻兵布防图。您歇会儿,奴才陪您回烟波致爽斋……”康熙听说雪下大了,目光兴奋地一闪,起身便披大氅,一边蹬着靴子,说道:“是么?雪下得很厚了?朕要起来看看——是什么人在外头,像是跺脚的模样,这起子太监阉寺越来越没王法了!”

“是几个阿哥爷……”张廷玉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他们听说主子欠安,要进来瞧,奴才挡了驾,还训斥了爷们……”“你训得好!”康熙平生最爱踏雪赏景,听见这事,立时兴致扫尽,一屁股坐了回去,冷笑道:“他们哪里是来请安?成心是要气死朕!朕给你特旨:从此你见这群孽障,不必给他们行礼!”说着气得呼呼直喘。张廷玉笑道:“主子,您又来了!这‘非礼勿行’是圣人之教,奴才不敢奉诏。就是教训阿哥,也是拿着太子太傅的身份管教的……”

康熙没再理会张廷玉的话,漱漱口起身踱了两步,说道:“叫大阿哥进来!”

胤禔大踏步跨进殿内,一股暖流立时融遍全身,说不出的舒坦,他熟练地给康熙打千儿行了礼,躬身笑道:“阿玛歇得香么?”康熙用热毛巾擦着脸,冷笑道:“朕自然想香香地睡一觉。只你这个带侍卫的阿哥听听,外头脚跺得打雷似的,能睡么?你夜来给胤礽传旨,他都说了些什么?”胤禔忙道:“胤礽没什么,儿子怕他寻短见,安排了两个太监侍候着。”说着又把胤礽的话复述了,只回避了胤禛和阿哥们那件事。末了又道:“外头是弟弟们在等着请安。阿玛,这冷的天儿,难为他们跪了一夜,儿子给他们告个情儿,请免跪了吧。”

“唔。”康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道:“你回得是,胤礽这话决断他的生死荣辱。朕也很疑惑,胤礽虽然无道,肩头不宽胆子也小,未必就敢打朕的主意。”胤禔看了看一脸倦容漠然侍立的张廷玉,凑近康熙说道:“张廷玉是皇上股肱之臣,不是外人,儿子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康熙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这话奇!父子君臣有什么间隙?只管说就是。”

胤禔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款款说道:“皇上说的极是!儿子昨晚也是反复掂量,承德这场风波又吓人又出奇,太蹊跷。二弟不是个胆大人,他断不敢称兵逼宫的。但别的阿哥心性不一,智量颇高,其中缘故令人难猜!像老三、老八、老十三、老十四他们,存什么样的心,也就难说。”康熙陡起惊觉,抬眼看了看胤禔,问道:“依你见识,是什么缘故?”

“京师传言太子失宠,已经几年了。”胤禔皱眉道:“虽是小人造言,但阿哥们身居鼎铉之侧,有一等不可告人心思的,难免就起意儿,构陷太子的事,也许是有的。这次出事,肘腋之间仓猝而办,能这么周全,也不为无因。”康熙点头叹道:“这话说得有理,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朕从没有起心废太子,是他无道自食其果,你得体谅朕心。”胤禔受到鼓励,微微一笑又道:“俗语说‘垄中脱兔、万人齐呼’,比如野地里跑出兔子来,难免人人呐喊着要捉,待到兔子被人拿住,也就风平浪静了。”

张廷玉听着这阴险的譬喻,不禁怦然心动,忙躬身道:“万岁,估约北京转的奏折该到了,奴才先去烟波致爽斋整理一下节略如何?”康熙笑道:“你不要走嘛,听听大阿哥的见识——你且说,该怎么办呢?”

“夜来儿臣忧心如焚。”胤禔说道,“替万岁想想,万岁真难。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胤礽结党多年,私人门吏遍布天下。所以胤礽一日在,朝廷永无宁日,但由皇上决断,又关父子之情。替主分忧、为父解愁,我想我做长子的,责无旁贷……”下边的话碍难出口,胤禔便打住了。张廷玉愈听愈惊,已是背若芒刺,但康熙却似浑然不觉,笑问:“你的意思是——?”胤禔阴森森一笑,咬着牙轻声道:“由儿子处置掉胤礽。此人一除,皇上可以从此安枕。”

康熙似乎吃了一惊,仿佛不认识似的盯视着胤禔,良久,笑道:“衡臣,你听见没有?大阿哥见识不凡!真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胤禔,你这么想,难道不怕后世说你残忍?史笔如铁,人言可畏呀!”张廷玉干笑一声,只说了声“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掺和。胤禔见康熙并无怒色,便道,“儿这是尽孝道,人言不足恤,天命不足畏。为了父皇,儿死且不怕,还怕那些无知之徒妄加评论?”康熙听了默然不语,阴寒的光波在眼睑中无声地流动着,他站起身来,悠悠地踱了两步,突然说道,“张廷玉,传旨叫殿外的阿哥都进来。”

胤禔这番密陈说得得意,正想着如何措辞把胤祉胤禛胤禩诸党都包罗进去,一举粉碎这群虎视眈眈盯着太子位置的弟弟们的梦想,听见康熙好端端地叫弟弟们都进来,不禁一愣,傻呵呵怔在当地,眼看着张廷玉出去,眼看着胤祉、胤祺、胤祚、胤祜等人鱼贯而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叫你们进来为了两件事。”康熙含笑说道,“头一件,昨夜出了无头案。有人用通封书简发加紧手谕,命热河都统凌普带着两千骑兵进了御苑。这件事须得弄清,是谁竟敢如此大胆?条子就在这里,廷玉,拿给他们看,是不是太子的手迹,是就罢了,若不是,须辨出是谁的。”

“喳!”

张廷玉答应一声,小心地取过几上那张纸条,双手递给胤祉。这字条胤祉虽然已看了两遍,还是接过来,装作仔细辨认,心里想着如何对答康熙出的这个题目。许久才转交给胤祺,胤祺排行第五,生性最是忠厚朴讷,抖着手接过来,心头如撞小鹿,突突直跳,慌乱地看时,上面只寥寥几行:

皇太子胤礽谕:皇上近侍鄂伦岱等奉旨移防奉天直隶等地,着热河都统凌普率亲兵护卫进驻山庄,听候节制以资关防。此谕。

字迹十分潦草,与胤礽临怀素帖格调十分相似。只笔意之间显着刻意描摩,几处点画略有修饰。胤祺暗自摇摇头递给胤祚,接着胤祐、胤禩、胤禟……挨次传阅,却都不言声,连胤这一号大炮也只是搓目揉鼻,一声不吱。

“怎么样?”康熙口气沉甸甸的,带着巨大的威压,说道,“朕夜宿戒得居,不为无因吧?说说看,从胤禔打头起,每个人都说。”

胤禔还在想着方才康熙古怪的神气,此时心里才亮堂起来:原来父亲立即就采纳了自己的条陈,要处置胤礽!因头一个说道:“这张手谕儿子几次端详,虽有造作痕迹,从笔锋腕力行走圆熟看,很像胤礽亲手所书。有几处不像,也许故意,也许另有人作了迷惑视听手脚,故意加了几笔——”说到这里,突然又多了个心眼,又道,“不过胤礽处置政务多年,手迹传遍朝廷,极易为人揣摩伪造,所以儿臣不敢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