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络人心天子赐婚姻 消反侧相臣议除奸

“还是要分步走,不过步子可以迈得快些。”张廷玉庄重地说道:“年羹尧眼下没有反迹,又立了大功,该施的恩还是要堂堂正正地施,军饷钱粮要拨足。目下战事已停,节制十一省兵马的权要收回朝廷。这不要皇上下旨,由我向兵部打招呼下廷谕就办了。谅年羹尧也不敢公然违抗。”

“嗯。”

“元旦召年羹尧回京述职,这是第二步。”张廷玉文心周密,侃侃而言,“他若不来,即是抗旨,朝廷处置有道。可以命岳钟麒署理征西大将军一职,并调川军入青。再不遵,即是谋反,以青海一隅之地,十万之兵,粮饷皆无,叛反无名,无须用兵,年军自己就乱了。他若来京,则在我掌握之中,要怎样办全凭圣意,不过不能处分,只能慰奖,皇上原意也不过是解掉他兵权,似乎不必过为已甚。”

一席话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连方苞也低头暗服,自失地一笑道:“衡臣这是阳谋,真正相臣风度。我以阴谋事君,实在惭愧。循着廷玉的思路,我想,一是要厚赏年部官兵家属,这边有个安乐窝,那边就难以鼓动他们做非礼无法的事。二是京畿防务,十三爷病着,可调十七阿哥允礼回京佐理。昨日巩泰送进的密折,舅舅隆科多现在私地里分藏财物到各亲友家和西山寺庙里,不管他是什么面目,搜宫是什么背景,他是已经与皇上生了二心。尽管他已辞了九门提督,但他管军管得时日很长了,还是要调开他,或者加以处分,扫掉他的威风,也就难以作耗。其三,我看过去朱批,皇上赞奖揄扬年羹尧的批语很多,要收回来。皇上一收,下边自然能领会圣意,该下点毛毛雨的,可以试探着与臣下讲讲,就不致有‘变起仓猝’的事,人心也易安定。”思路一对,方苞的这几条建议便显得周匝严密滴水不漏,张廷玉也不禁赞道:“好!”

张廷玉方苞辞出去时,更是天低云暗,蒙蒙细雨雾一般在清凉的风中轻轻洒落,满院临清砖地像涂了一层油样晶莹湿润。雍正亲自送出殿外,站在院子里仰着望天,甘露一样沁凉清新的雨珠飘落在他热乎乎的脸上身上,浑身舒坦而轻松,邢年隔玻璃瞧见,忙出来道:“主子热身子,这么要着凉了,都是奴才的干系,还是打起伞,略凉一会子,清爽了还该进殿去的。”雍正闭目仰首,尽情沐浴了好一会,笑道:“六月天,哪里就凉着了?去钟粹宫看看,图里琛见过娘娘,叫他过来。”说罢转身进来,命人推开东暖阁南窗,安心定神披阅奏章。案上一高叠的奏章他都看了,但还没有批下去。和张廷玉谈过后,有的折子还要重看。雍正想了想,抽出广东总督孔毓徇日前递来的密折,援笔濡了朱砂,一笔一划写道:

向后除请安折子勿用黄绫封面,汝系圣人后裔,不知珍惜物力耶?

一滴大大的朱砂汁滴落在奏折上,雍正忙拂拭,却污了更大一片,忙在旁加注小字“此系朕所污,尔勿惊慌”接着又批:

尔前折所奏,都中传言朕至丰台阅军,系应年羹尧之所请,不知系听何人之言?年羹尧之兄即在广东海关,岂伊所云耶?此等妄言朕意或出于舅舅之口,不过妒年之功高而已。朕岂幼冲之主,必待年羹尧之指点,又岂年羹尧强为奏陈而有是举乎?

写完,他满意地看了看,又扯过一份,却是四川巡抚王景灏的折子。因王景灏是年羹尧推荐的,他捉笔沉思了许久才写道:

尔有否开罪年羹尧处,伊乃必欲以胡期恒代你?今胡期恒不去矣,尔可安心做事。年羹尧今来陛见,甚觉乖张,朕有许多不取处,不知其精神颓败所致,抑或功高志满而然。尔虽伊所荐,勿作依附之庸人,乃系朕所用之臣,朕非年羹尧能如何如何之主也。

他看了看折上贴名签“高其倬”三字赫然入目,这是年羹尧的死对头,因抽了过来,稍微思索便写:

看陵风水事近若何?遵化既无善地,可别处走走,务期得好地而后己。又近日年羹尧奏陈数事,朕甚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潜蓄揽权之意。思卿前所奏,甚觉愧对尔及史贻直也!

写完,这才取过年羹尧的请安折,呆着脸仔细想了一阵子,挥笔疾书一通,却是草书:

前折谓朕“战胜不骄、功成不满”甚实。然朕实无心作不骄不满之念,出于至诚,惟天可表。西海之事,若言朕不福大,岂有此理?但就事而言,实皆圣祖之功。自你以下,哪一个不是父皇用的人,哪一个兵不是数十年教养的兵?前当危急时,朕原存一念,即便事败,朕不肯认大过,何也?当干起原是圣祖所遗的事。今如此出于望外,好就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实实而愧心惭之至!尔等此一番努力,据理而言,皆朕之功臣,据情而言,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尔等不敢听受,但朕实居如此心,作如此想。朕之私庆者,真正造化大福人则可矣,惟以手加额,将此心对越上帝,以祈始终成全,自己亦时时警惕不移此志耳。

又,三月奏进,尔所代拟《陆宣公奏议》之序,请旨颁发,朕得暇好好写来赏你,定不得日期——览尔此奏,比是什么更欢喜,这才是,即此一片真诚,必感上苍之永佑。凡百就是这样对朕,朕再不肯好而不知其恶。少有不合朕意处,自然说给你,放心。

写完一抬头,见高无庸站在面前,便问:“是图里琛来了么?叫进来。”说罢便起身趿了鞋,在地下散步。

图里琛已换了一等侍卫服色,浑身鲜亮,显得格外精神,进来见雍正正踱着步子想事,没敢惊动,悄没声跪了殿角。雍正看了他一眼,凝望着院外的潇潇风雨,许久才道:“不要说谢恩的话了。朕有差使给你。”

“扎!”

“隆科多舅舅财产多得没处放了。”雍正带着阴寒的微笑,徐徐说道,“叫人看看,都挪移到哪里了,弄清之后,请旨查抄!”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