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娟脸色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似乎想挺剑,又垂下手来,讷讷说道:“这是命……这是上苍排定的数……”“不错,这是命。”傅恒点点头,“你们教里也说,违命不详。”说完,他转身对众人道,“你们都在外面,我和娟娟进去谈。”说罢目视娟娟。娟娟见吴瞎子一脸犹豫惶惑,苦笑了一下,“当”地把剑掷在地下。傅恒作前导,娟娟随后,一齐进了寨门。
“真是怪事!”吴瞎子摸了摸后脑勺,满肚子都是疑惑,想进大寨,踏上台阶,又退了回来,“嗐”地一声长叹,将刀扎在地下。那些女孩子们也都怔怔站着,不知她们的“三娘子”怎么了。这时搜山的人已经陆续上来。李侍尧臂上中了一刀,带着范高杰、方劲他们过来,见这阵仗儿,也都如堕五里雾中,问时,又没人说,只好都在大寨门外恭候里头这对奇怪的年轻人。
“娟娟,”傅恒和娟娟隔着三四尺远,踏着寨里墙根的青草,默默踱了许久,问道,“你在想什么?”
娟娟抬起头看了看:演法堂、聚义厅、宴客楼、点卯堂、坐功房,这些平常极熟悉的地方,已变成一片焦土,一阵风吹过,送来淡淡的幽香,那是自己手植的一片桃林,如今已经凋残,红雨一样纷纷落英。半晌,她才说道:“我想,我们败了。就像这花儿一样,该开的时候开,该败的时候,败就是了。”
“我不愿听见你说这个话。”
“我知道……”
“我愿意听见的话你知道。”
“我知道。”
“你愿意说么?”
“我不能……”
两个人都住了步,互相躲闪着目光,许久,傅恒才又问道:“还记得那天晚上?”
“记得。”
“记得我的诗么?”
“……没法忘。”
“听我说,娟娟!”傅恒转过身来,冲动地走前一步,想扳娟娟的肩头。但娟娟的目光制止了他。他垂下手,自失地一笑,“也许我不该,但我几乎夜夜都梦见你。”
娟娟脸上泛出红晕,点点头道:“我满高兴。真的,不能有别的更叫我高兴了。我知道,我上驮驮峰是寻死——本来我是能逃走的——死前能听见这话,不枉人间这一遭。”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滚动。“……我是个有罪难赎的人……”
“别这样说!”傅恒的脸涨得血红,“我可以放你走,我可以面见圣上,请他赦你的罪!我有很大的权,很大的势。你不是首犯也不是主犯——总归有法子的!”娟娟闭上了眼,由着两行清泪滚落出来。“乾隆皇帝赦不掉我的罪……从你到马坊那夜,我就看见了你,一夜几次……后来那个吴瞎子来,我才没再来。”
傅恒吃惊地睁大了眼。
“我本可轻而易举地杀掉你。其实你睡着时,我已经几次举起匕首……”娟娟道,“但我下不了手。”她望着恶虎滩方向,讷讷说道,“我至少能救飘高,也没有去救。我长大后他虽对我起了邪念,当初毕竟还是他救过我。我心里的这些罪孽,乾隆能忘得了么?”
傅恒被她的话怔住了,缓缓移步在桃林中穿行。其实按大清律,凡谋逆造反者无论首犯、胁从,一律是凌迟处死。乾隆能不能法外施恩,他也没有把握。他回身看一眼娟娟,无声叹息一下,说道:“我不带你去北京,金陵我有一处产业,连我的夫人都不知道。原是备着抄家留后路的。你去躲避一时,过了风头再说。”说罢从腰间取下一个金质护身佛递过去,“旋开佛座底,里头是我的小印。凭这个,让守宅子的看,他们就会侍候你。”
娟娟从傅恒掌心捏过小印。不知怎的,她的手指有些发抖。她把玩着这方小印,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自言自语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上山么?我是专门请你杀死我,成全你的……你虽然那样看我,给我写诗……我不知道你真的爱我。这世上没有爱。人们看我美,是为占有我,他们花言巧语,是为算计我!无论尘俗还是山上都这样。这世界冰天雪地,真冷啊……”傅恒泪水夺眶而出,说道:“你何至如此!不是还有我么!我们不是在商议出路嘛!”娟娟凄惨地摇摇头,“晚了,太晚了……在获鹿,上天没有给机会,像这样谈谈,那也许会一切都不会是这样……不过我还是高兴,总算有人真心……爱我……”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似乎走路也觉吃力,踩在棉花垛上一样软软的。她突然一笑,举起那护身佛,说道:“这是你送我的,我带了去……”竟张口噙了,强噎着咽了下去!
“娟娟!”
傅恒猛扑过去,双手抱住了她的肩头,摇晃着呼唤:“你不能,你为什么这样?天无绝人之路,总归是有办法的呀!你这个不懂事的痴丫头……”他抱着气息愈来愈弱的娟娟半躺在地上,闷哑地呼号,一手狠命捶着松软的土地。
“上山前我就服了药,缓发的……”娟娟气息微弱,仿佛在凝聚自己最后的力量。她大约一生都在凄苦无爱中度过,觉得死在这惟一给过她一点真情的男人怀里是一种幸福。因而,她两只手紧紧抓着傅恒的双臂,眼睛里露出乞求着什么,翕动着嘴唇……傅恒将她拥在怀里,心里异常痛楚,他爱棠儿,棠儿没有给过他这种眼神,家中姿色出众的丫头不少,无不想得到他的垂爱,他对她们虽然也温存过和有过肉体的付出,但是事过即了,并不挂怀;就是赠了雪芹的芳卿,对自己冷冷的,时而一笑一颦,他觉得是一种满足和享受——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可恶,是个很坏的人。他眼中含满了泪水,看了看闭目不语的娟娟,低下头在她唇上深深地一吻……
一阵风过来,桃花一瓣瓣地落在他们身上。
直到娟娟气绝,傅恒才慢慢放下她,在她周匝缓缓地踱了一圈,捧了一捧花瓣洒在她的尸体上,喃喃祈祷几句,这才折身出来,却在二门口遇上了吴瞎子和李侍尧。
“大人……”
两个人都弯腰向他鞠躬,却没有说什么。傅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侍尧,事过之后把她运到北京我府里。随她上山的这些女孩子按反戈起义料理,愿意随我左右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