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御花园游园惊忆往事 福康安居丧慷慨请缨

接连两天乾隆都宿在养性殿容妃的寝宫里,他想趁着元宵节前政暇公余好生松散一下绷得太紧的心,紫禁城西半边无论翻哪个宫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监聒噪,又是叫“撤灯火,撤千两(锁)”,又是扫地,年节期间各宫妃嫔串门闲话,见面互道年喜问安。声气儿虽都不大,又远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惯了,醒得早,再隐隐听见这些动静,想再入梦睡个回笼觉比登天还难。容妃这女子比别个“主儿”另有一桩好处:房事上头不甚兜搭,得宠不恃宠,处得淡淡的各自随意。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只要他醒着就千方百计扭捏揉搓,“请皇上龙马精神,再……”弄得人神昏身软,因此,倒得两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时牌才起身,和卓氏早已醒得双眸炯炯,躺在他身边看着蒙蒙清亮的窗纸出神,见他着衣,也忙起来侍候洗漱,用过早点,就大座镜前请乾隆坐了,在旁边给他梳理发辫。乾隆见她觑着眼用纤指在头发里拨弄什么,笑问道:“看见白头发了么?”

“是,一根大(粗)的。”和卓氏孩子气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们都留辫子,额头上的头发又剃掉了。这不好看,不过看惯了也没什么,想起来又可笑——大皇帝,您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不下令不要这根辫子?——我把它拔掉——好、吗?”

乾隆微笑着一摆手止住了她,叹道:“这是祖宗家法,没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这身满装。太后,还有那些王公亲贵没一个不反对的,硬要革,没准儿就把我这皇帝给革了!满洲风俗女人剪发是大忌,剪掉头发就是说不爱她的丈夫了。男人要留辫子剃头,不剃头就是要死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就像你头顶上的真主一样真。”乾隆缓缓说道,“日后我带你出宫,在街上能看到理发匠剃头的担子,一头担着火炉子热水盆,另一头是个小抽屉桌子。”他拍了拍和卓氏的妆台,“样子和这一边有点像——上边插着一根铁条,那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你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用来挂割掉了的人头!”

“啊!”和卓氏轻轻惊呼一声,手一颤,几乎掉落了木梳,“这么残忍的?”

“不是残忍,是残酷。”乾隆怅然说道,“要汉人剃头,不剃就割头挂在铁条上。这叫‘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不梳辫子就是不服从新的王朝统治,就要宰羊一样杀掉他!这是政治,要让汉人从心里到全身都明白,他们已经换了新的主人。单是扬州一个城攻下来,十天里头就杀掉了三十万汉人……所以我要以宽为政,时间能洗掉耻辱和仇恨,百年过去,不能回首也就回首了。”见镜中和卓氏玉容失色,拿着木梳忡怔,乾隆喷地一笑,说道,“这都一百三十年过去的事了,你这是怎的了,吓得这样?我们一道去太后那请安,好么?”

和卓氏勉强笑笑,用明黄丝绦在乾隆辫梢挽了个花结,又松松地把汉玉络子系在乾隆的卧龙袋边,退到一边说道:“我跟从主人去。”芍药花儿在旁道:“奴才这就吩咐他们备辇。”

“不必了。”乾隆站起身道,“朕同贵妃散步过去,你跟着侍候就是。”

“喳……”

三人出养性殿看时,太阳已经出来,只是宫墙殿房栉比鳞次挡着,下头阴寒冰冷,宫墙上黄琉璃瓦罘罳铜马兽头都映在初升的日阳中,金灿灿明晃晃辉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仿佛犹豫了一下,见秦媚媚从南一路小跑过来,便问:“有什么事么?”秦媚媚跑得有点接不上气来,微喘说道:“太后老佛爷叫奴才传话,她老人家要到御花园里头悠悠步儿,请皇上不必过去请安。叫和卓氏预备着,呆会儿慈驾到养性殿来坐坐,早膳就在这儿用,不要那么多礼数,随分就好。”

“是。”乾隆听了略一躬身答应,又对和卓氏笑道,“看来你厨子做的手抓羊肉对了老佛爷脾胃了,芍药儿去传旨叫厨子们用心巴结,侍候老佛爷受用了有赏——完了还到御花园侍候。”“喳!奴才领旨!”高芍药儿喳地一跪,飞也似去了,秦媚媚便知乾隆要到御花园,哈腰侧身带着乾隆和卓氏趋北而行,由北五所夹道近路而西,踅一个弯儿便是御花园东门了。

乾隆一进园子便知太后还没到。偌大的园子里空落落的,只有钦安殿丹墀上几个老太监抱着扫帚闷头认真地扫地,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随乾隆漫步朝坤宁门走着,不禁问道:“博格达汗,为什么他们不向您行礼?”

“他们啊……”乾隆微笑着说道,“这都是侍候过康熙爷的老人儿,最小的也六十多岁了,一多半还是又聋又哑,眼神精神气儿都不中用了。再说我从来不这时候来逛园子,也不走这个偏门,他们也想不到是我。”

“他们都是聋子、哑巴?”

“是啊,”乾隆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圣祖爷晚年宫里闹家务,有些事不能传出去,所以刺得他们聋哑了,就在这里照料一下花园子养老。”一回头见芍药儿也跟上来,便吩咐:“朕和贵妃散步,你们这瞧着,老佛爷过来知会一声。”因见和卓氏站着不动,手指西北说道,“我们到千秋亭那边,太阳晒着暖和,那边花房也好看——你怎了,有点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一边跟着乾隆缓缓移步,说道:“今天早晨听到了太多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见到更多的事……比如说刺聋人的耳朵刺哑人的喉咙的……”乾隆也是一怔,随即笑了,说道:“你是个美丽善良的公主。又生长在域外,有这想头不奇怪,女人离开政治和战争远一点有好处,所以我一见你就说,不许你干预政务。慢慢你就惯了,就明白华夏,嗯……这个文明和我们是大不一样的……”他沉吟着,回身指着东边说道,“我们刚才路过那五座低矮的宫房,曾经囚禁过一位皇太后,人们拥护她的儿子作了皇帝,却不承认母亲的地位,把她在那里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儿子见到她,她已经病入膏肓双目失明,牵着儿子的衣服说了一句话‘儿子长大了,我死有什么遗恨?’就此一恸而绝……”乾隆说着声音也颤抖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住脚,站在钦安殿丹墀下不言语。

“那边,”乾隆又指西北角,“那一处叫重华宫,那里边曾经有个太子,在里边躲藏了七年,连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儿子!因为,他的母亲不能保护他,别的嫔妃为了自己的地位,宁可皇帝没有儿子,会随时害死太子……直到他长成人,才有人告诉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见父亲就扑进他的怀中……”乾隆说着,眼中已溢满了泪,又指南边,“我那里叫养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个不务正业荒淫无度的昏君。一个夜里,七个宫女用绳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们没有成功。”乾隆口角带一丝狞笑,“黑地里绳子打了死结——你想想看,皇帝是什么样子,宫女又是什么样子。”和卓氏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颤栗着说道:“皇上,您别说……别说了……我……害怕……”“听听这些有好处。”乾隆镇静地拍拍她的肩头,缓重地说道,“我说的那都是昏君当朝出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大清建极之后只出过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个叫隆科多的军机大臣,带兵闯进畅春园紫禁城搜查宫掖,雍正爷一道旨就圈禁了他。这也已经过去五十年了。说给你听是要你心里有数,这里是天下四海万物的机枢,不同于民间,更不同你家乡那般山清水秀清浅明朗,警惕戒备些子有好处。”乾隆一笑,“你是个一眼能看到心里的人,不会有人伤害你,何况有我在!”

正说着闲话,忽然隐隐听见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带有嬉闹人声。二人寻声望去,一带竹林挡得严严实实,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样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叽叽呱呱说话的,影影绰绰的都不甚清晰。乾隆侧耳听了一阵,一边拾级上着石阶,笑道:“这是才进宫的小太监了。在重华宫里听大太监。大概年节管得不严,都溜到花园子来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爱玩的。”说话间踅过竹林,果然见是十几个小孩在空场上玩,却不是捉迷藏,大的约可十一二岁,小的只在七八岁上下,有的盘起一只脚蹦来蹦去撞着“斗鸡”,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风葫芦,还有七八个人围成一堆儿在看什么稀罕。乾隆看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爬跪在地上,在画着什么。孩子们谁也不认得乾隆,没有理会他们,饶有兴致地围着老太监指指画画,七嘴八舌议论:

“这是乾清门!”

“这是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