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用眼盯着颙璇,颙璇却颇沉得气,取茶饮了一口,这才接着说道:“那老丈母一高兴,不留神就放了个屁。这女婿受了夸奖,也就忘乎所以,伸指头望空里弹了弹,似模像样侧着耳朵‘听’那屁声,斩钉截铁说:‘岳母大人,您这屁也是古铜的!’”
他话音一落,众人初时一怔,突然爆发一阵狂笑。老太后正合碗盖,连茶碗一下子扣了炕桌上,那拉皇后指着颙璇捂着胸,咳得满脸涨红,只说不出话来,乾隆手举酒杯正往唇边送,一口笑出气来吹得酒都溅出去,陈氏、汪氏、金佳氏、魏佳氏在底下笑倒了一片,满殿宫女也都东倒西歪站不稳,只和卓氏听不大懂,跟着众人讪笑而已,颙琪几个阿哥也都笑不可遏,只迫于乾隆严父在场,撑着不肯失态。
“他这么一说,所有的客人都愣住了。”还是颙璇拿得住,偏他不笑,上前跪到太后身边替她捶背,待稍平静,又道,“老丈人在边儿上吹胡子瞪眼,指着呵斥:‘这都是什么话?’
“傻女婿这才想起来,指着堂房中间那幅画说‘我还没说呢,这是唐朝古画!’
“‘混账!’
“那女婿见丈人发了脾气,摆手儿后退,说:‘算了算了不说了,跟您没话说!哦——我跟丈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跟你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大家听着,又复一阵一阵哗笑,太后便命乾隆“赏他!”颙璇一边领赏,一边谢过,说道:“儿子的笑话儿太俗,是打冯梦龙《古今笑府》里头编掇出来的,里头难免轻浮,皇阿玛不见责儿子就欢喜了。”乾隆原疑他是在外头串馆子吃茶,狐朋狗友们噱笑打诨出来的故事儿,听见是读书得来,不禁释然,笑道:“冯梦龙不同于柳三变,柳是自喜风流,冯是怀才不遇退而著书劝世,我看过他的《警世通言》,虽然不少巷街俚言,大旨劝善惩恶,于世道人心无害的,你的笑话虽俗,老佛爷听得欢喜,这就入了孝悌大道。就是老莱子斑衣戏彩,娱亲之乐的正经,说不上‘轻浮’二字。”这么着说,满殿里人都放了心。太后知道乾隆尚未进膳,便命:“汪氏带皇帝进内殿,侍候你主子进膳了,出来我们猜灯谜儿耍子。皇帝去吧,我还叫他们说笑话儿等着你。”
“是。”乾隆一笑躬身,随汪氏由东廊进入内偏殿。里头早已预备停当,十几枝烛照得通明雪亮,小小殿房中间地下铺着猩红毡,放着小方桌,四碟子小菜摆在角上,碧绿漆青的腌黄瓜,糖拌红菜椒丝、香菇豆瓣酱、珍珠豆芽儿,中间一个镶花白玉攒盘,拼着丹凤朝阳的花样儿,蹄筋垛云,野鸡崽子扬州硝肉兑翅儿,菊花芯水萝卜雕凤,胡萝卜“太阳”,玲珑剔透,在灯下晶莹闪烁艳色不可方物。乾隆接连几天吃的都是御厨房大笼蒸的文火膳,一见这摆置便喜得眉开眼笑,一边坐了矮几上,说道:“好!青红皂白四维分明,好颜色,这么好花样儿,难为你怎么做来?朕有点不忍下箸呢!”说着,汪氏已端了热菜,却是清酱烧豆腐、爆青芹、姜丝茄饼、糖醋菜心,一色全素炒锅即出,鲜香扑鼻而来。乾隆也不用酒,就着象眼小馒头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里品嚼一口,连连夸奖:“这和外头臣子办差使一样,你这么经心,就是好的!这豆芽里的筋都一根根抽了,要多少功夫?这茄饼也都不是凡品!”
汪氏偏手站在一旁侍候,赔笑道:“主子用得香,就是奴婢的忠心——我是听二十四福晋说了《石头记》里头做茄子的法儿,那么九蒸九晒又糟又腌的,弄出来都没魂儿了,兑上葱姜丝儿勾粉芡煎出来,就成了这样儿。我那里还收着一坛子,主子几时想用,就给您做。”乾隆吃着,一笑说道:“连《红楼梦》里的菜都搬出来了?”汪氏道:“听人家说《红楼梦》不是好书,二十四福晋说的是《石头记》。”
“《石头记》就是《红楼梦》里的前八十回。”乾隆笑道,“也有叫《情僧录》、《风月宝鉴》的。就比如你是汪氏,也有人叫你淳主儿、汪主儿一样,都是一个人。”汪氏笑道:“主子这一说我才巴巴地明白了,那茄子菜谱原来是钱八十回子做的!这厨子可真算能耐!”乾隆听她把“前八十回”听成了人名儿,格地一笑,说道:“这可真是你巴巴地‘明白’了,朕却堪堪地糊涂了。”喝了一小口粥,又问道,“这几日朕没进里头,听见有什么话没有?黜退了王八耻一干太监,你是怎样想的?”
汪氏偏着脸想了想,说道:“太后和娘娘都说主子忙,没听见别的什么话。王八耻这几个贼骨头,平日里狗仗人势的,除了老佛爷、娘娘,他眼里有谁?就是我这位分,叫他出去代买一点粉硝胭脂,打个头面首饰,要看他脸色,给他塞体己,还带搭不理的。他走了,我只有念阿弥陀佛的!”乾隆笑问道:“没有翻你们牌子,该不会有怨言的吧?”汪氏红了脸,低声道:“主子也忒瞧得我不堪的了,到了这把子年纪,早就锣歇鼓罢了。除了新进来的和卓贵主儿,哪不都是四五十的人了。年轻时候盼翻牌子,是指望子息,不免也有倒醋坛子的,如今都老了,也就都安生了。”
“都老了,都安生了。”乾隆咀嚼着这话没有言语:卜义揭出那拉氏的那些丑事,其实现在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如今要穷究,不但时日久远难以核实,就算弄得彰明昭著,又怎好像外头捕贼似的在宫中折腾?不弄清楚,只是个于心不甘,弄弄清楚,也许更大的难题出来,压根没法子摆布。既然“老了”“安生了”又何必穷追不舍?唉……乾隆想到这里一阵灰心,不禁一叹,说道:“不老就不安生,老了就都安生了,这话带着禅味儿……安生了就好……”
汪氏有点惊异地望着乾隆,她还从来没见过乾隆这样儿神态,像感伤又像沉吟,像唠叨又像念诵。这么平常一句话,有什么“禅味”的?怎么一会儿时辰就变得忧郁了?怔了移时,她笑道:“我是说我们老了。万岁爷您可不老!我们女人老得快嘛!”
“是么?”乾隆失声一笑,看一眼汪氏,说道,“你比朕小着十六岁,你老了,朕不老?老有什么忌讳的?白发天子白发宫嫔熙乐一堂,也是千古快事嘛!”他已经吃饱,慢慢放下了碗,站起身来道:“咱们前殿里去吧。”
汪氏答应一声“是”,命丫头们收拾碗具,“这几件玉盌玉碗都登记过的,哪里取的还放哪里,把册子号销掉……”随乾隆仍回格子殿来,隔门便听和卓氏在给太后说笑话儿:“……阿凡提当时路过这里,听见这讨饭的和巴依在争吵,许多的人都围着看热闹,就挤进去对巴依说:“巴依老爷,他路过您这里,嗅到了您烤羊肉的香味,你向他要钱,因为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是吗?巴依老爷说‘是的!’
“‘我愿意代替他还钱。’阿凡提说,‘他没有钱给您。’
“巴依说:‘可以!’
“阿凡提从褡包里取出钱袋子,摇了摇,袋子里传出了钱币碰撞的叮当声。阿凡提问:‘这是什么?’
“‘钱!’
“‘这就对了。’阿凡提说,‘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这钱的声音也是钱的一部分,您听到了钱的声音,就是付了您的账了,我的巴依老爷!”
人们初时一怔,回过味来,立刻便是一片欢笑,有啐那巴依老爷贪财黑心的,有赞阿凡提机灵多智的,太后起初没听明白,皇后在旁细细解说了,老人笑得手里纸牌撒了一炕,说道:“还真是有意思!彩霞——把皇帝孝敬我的那只玉柄聚耀灯台取过赏了和卓氏!”因见乾隆进来,挪身下炕道:“廊下灯谜已经设齐了。这都是咱们自家制的,叫皇帝先猜,猜中了我有赏,猜不中世法平等,也要罚他的。”乾隆便知,自己在这里,众人毕竟不得快意,笑道:“成,我也领赏,也认罚,总之逗得老佛爷乐子就好!”说罢,搀太后出了格子殿,只见玻璃窗外院子里也喳着不少灯,天井里正中央是两盘硕大无朋的二龙戏珠灯样,映得廊房下也是一片通明,所有带诗谜的灯都悬在廊下,周匝隔玻璃看着,走马灯、龙宫吊儿、西瓜灯、宫灯、花样虽不多,星星点点连缀起来也颇有情致。廊下地龙暖气氤氲,又能看外头的灯又不得受凉,乾隆不禁点头,说道:“秦媚媚还算能办差,晓事。皇后不要猜了,你扶着老佛爷,我来——”
那拉氏因王八耻等人被拿,她自己备位中宫,连个罪名也不知道,皇帝又一连几日不进内宫,大样儿上掌着一如既往,心里其实忐忑鬼胎不定,听乾隆发话给自己派差使,顿觉一阵松快,忙就过来代乾隆搀了太后,笑道:“这都是几个阿哥编的,下头缀的有名字,有些谜太后不懂,我也稀里糊涂的。谜儿不好,皇上只管指教。”乾隆笑着点头道:“那是自然——”看迎门第一盏灯上谜语,写着:
画时圆,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
——打一字
乾隆看时,是颙琪所制,便道:“这是个‘日’字么?”颙琪忙笑道:“是。”乾隆接着又看下一个: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
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