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听了叹道:“就这样,下个特旨:就地枷责三日罢——老的七十多岁,小的只有八岁,惩一人夺二命,于法度固然无可非议,于情理又未免太过了些!”
说完这话,又没了声息。半晌魏东亭又听熊赐履缓缓说道:“他们那里遭了大水,去秋淹得一干二净,这张家田主虽说有理,也确实是为富不仁。”
“叫户部去放赈。”康熙困倦得打了个呵欠,“你们看看可否蠲免了那里的粮赋?”
“回万岁的话,”这是周培公的声音,“单奴才今夜誊缮的案卷,已有七府免了钱粮,是个中等省份了,以奴才愚见此类事眼前还不宜过宽。”
康熙听了没吱声,看来内心十分矛盾,呷了一口茶,才又说道:“朕并非沽名钓誉,朕恨不得天上掉下几库粮食来!但眼见春荒将至,百姓总得有充饥的东西才行,有吃的便有法度,不然,会出更大的乱子——百姓,是不能得罪的!”
因为夜深人静,君臣间的这些对话,在殿外值勤的魏东亭等人,听得清清楚楚,魏东亭心中不由一热。猛的一阵寒风扑面,吹得他打个寒噤,方欲进东厢取几件斗篷给弟兄们披上,乍然间见西廊房顶上人影一闪,“噗”的一声落了地,俯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魏东亭浑身汗毛倒竖,大叫一声:
“拿!大胆野贼,竟敢入宫行刺!”
侍卫们顿时大惊,“刷”地一声,一齐拔出剑来。犟驴子一个箭步跳到当院,预备厮杀,狼瞫和穆子煦飞身一跃上了台阶封住殿门,叫道:“圣上不要慌,有奴才等护驾!”守在垂花门口的十几个侍卫早“砰”的一声将门封上,挺刃而入,将养心殿护得严严实实,紧紧盯着伏在地上不动的刺客。
康熙君臣六人正在议论得热闹,猛听殿外有变,惊得一齐跳了起来。自开国以来,宫掖深处还是头一次出这样的事,康熙也自惊疑不定,心头突突乱跳。半晌,听外头并无动静,便慢慢踱步向殿外走来,熊赐履和索额图忙上前劝阻,明珠、图海和周培公忙抢前一步掩在康熙身前。从房上下来的人一直伏着不动,此时,见康熙走出来,跪在雪地上连连叩头,高声呼道:“万岁!”刺客一抬起头来,周培公大吃一惊,原来竟是熟人!康熙早失口惊呼出来:
“保柱,是你来刺朕!”
众人听见这话愈加愕然,不知康熙怎么竟会认识这个刺客。魏东亭惊魂初定,这时才认出是在吴应熊府里下棋的那位武士。宫中墙高院深,警卫如林,又下着雪,他竟能潜到此地!
保柱面色苍白,嗫嚅了半天,“哇”地放声大哭,将怀中利刃,袖里飞镖、绒绳、抓钩都取出来扔在地下,说道:“皇甫保柱枉为七尺男儿,有眼无珠,不识圣君,错投了枭巢,替贼效命,再无容颜活于世上!”说着身子一仰横刀项下,“今日愿自刎于驾前,以警后来者!”
“慢!”康熙大叫一声,“朕还有话,你听完再死不迟!”说着,便连珠炮似的一句顶一句讲道:“麑槐下横剑自刎,固是千秋烈士,可是,于晋之大业何益?——小白不记射钩之恨,卒成五霸之首;英布曾为敌国之臣,一归高祖,遂千古扬名;刘秀二十八将匪盗居多,凌烟云台图像,后世莫不敬仰!”
这几个典故,康熙讲得既明快又简捷,句句震撼人心,字字掷地有声,连熊赐履这样的饱学之士也暗自称赞:这哪像夷狄之君,仓猝之间,言词如此锋利!康熙又道:“朕虽不及古之圣君,岂有不知这些道理之理?——壮士起来,壮士起来!——有动皇甫先生一根汗毛者,斩!”
保柱是吴应熊派来盗取乾清宫金牌令箭的,他已有了朱三太子送的银牌,再有这件东西,回云南一路上便可以畅通无阻了。但吴应熊做梦也没想到,曾在虎口中救过吴三桂的保柱,心境和离开五华山时已有了极大的变化。自在兖州府两度与伍次友相处,保柱已觉察到自己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品行这样端正的读书人,一般儿也是汉人,虽受尽了折磨,却心无二念地效忠康熙,这是为什么呢?开头他总拿伍次友是帝师自解,但一路访下来,不但读书人,就是山野樵父、贩夫,也无不私下称颂康熙的德政,自己的恩主吴三桂竟像狗屎一样没人睬。保柱心中便更加疑惑:自己这只鸟是不是错站了树枝儿?那日他在吴府亲眼见到康熙,便被这位青年皇帝身上的魅力所折服。
他来盗令箭没有成功。照吴应熊的吩咐,他先去乾清宫,但那里的侍卫们守护得很严,里里外外烛火通明。又潜到了养心殿,他已在房顶上听了一个多时辰。
康熙料理朝政,昼夜不停,连精力充沛的壮年臣子都觉得吃不消。有关康熙勤政的事,以前他也听说过,今夜亲眼一见,才知道确非虚语。盗不走令箭,他本打算先回去再说,后听康熙君臣议论崔度平的案件,又议及赈荒,康熙对民疾民伤处处在心——百姓到哪里再寻这样一个皇帝?他趴在石房顶上想得很多。吴三桂在五华山,酒酣耳热之际,将大盘珠玉、满箱金银倾洒到地下,让歌伎、侍卫们争抢,自己和姬妾在旁鼓掌大笑,与康熙比起来,连猪狗也不如!保柱真痛悔:自己许身匪类,犹自以国士自居,一想到这些,便感到无地自容,因而起了仿效麑槐下自刎的念头——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算了!
康熙那几句雷鸣电闪的话,说得保柱无言可对。他只好长叹一声,弃了剑,跪在地上反背着双手,泣求道:“请东亭兄过来绑了兄弟!”
魏东亭此时也真是感慨万千,收了剑,慢慢上前就要用绳。